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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化外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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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话。

    于是他一股脑地说了很多,基本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闲话和废话——奚平一进家门,一般就把脑子摘下来跟外衣一起挂上,满嘴不知道跑什么,反正没半句正事。

    一整盆纸钱烧完了,外面唱起了还魂调。

    “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

    奚平话音打住,忽然想起来,将离他们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邪祟在青龙塔搞事,让尸体们开口唱的就是这个调。

    当时他觉得半夜嚎丧的尸体不是阳间风物,现如今他自己也不是“阳间风物”了,再听一遍,居然还有点淡淡的亲切。

    “陈白芍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傻妞要是还在,现在得跪着给我烧香。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太岁’,比她当年瞎拜的那位纯种多了。”奚平对侯爷说道,“她要是在天有灵,这会儿应该痛快了……能看在我给她报仇的份上照看一下咱家老太太就好了,祖母估计喜欢听她唱。”

    侯爷有些出神,侧耳听着还魂调,手里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块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转生木。

    “爹,我又要出远门了。”奚平忽然正色下来,对侯爷说道,“您跟娘能多等我几年么?”

    正好这时,一个小厮进来,对侯爷请示了点什么事。侯爷回过神来,跟那小厮点点头。

    “行,答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奚平道,“我膝盖和脑袋现在都不在身边,磕头不方便,先欠着,总有一天……”

    之前,他幻想三哥把存了他神识的转生木送回家,做几个小摆件,爹娘和祖母的卧房里各放一只。这样,他就可以像因果兽一样给他们当吉祥物,镇宅辟邪,没事过来溜达一圈。每天睡前,等他们屏退了闲杂人等,他就来吱一声,撒个娇、请个安。

    现在不想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生来堂堂正正的人,要做一个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的鬼魂?

    他将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丢在了无渡海底,要怎么解释?

    衙役规定阿响的祖父是刁民,仙族规定陈家的青矿田改姓赵,玄隐山的劫钟高高在上,规定谁是神、谁是魔。

    岂不可笑么?

    衙役和当年漕运司运河办的狗腿子已经被先帝清算干净,而今,赵家树倒猢狲散,等着被垂涎的秃鹰扑上来饱餐,也该轮到劫钟了。

    奚平深深地看了奚老夫人停在一边的灵位一眼,把她的样子刻在了心里,然后狠心将神识撤了出去。

    爹娘祖母,恕孩儿顾不上撒娇了。

    他胸口有四大灵山那么瓷实的块垒,有饮不到血就蜂鸣不休的万古刀。

    他得先去撒个泼。

    偷偷摸摸的,当什么自欺欺人的吉祥物?

    吉祥个屁。

    总有一天,他要不全须全尾地从大门走进来,给祖母灵位跪下磕几个响头,再让他爹拿家法抽他一顿——为他远游不孝。

    要不然……那就是他回不来了。

    灵感微微被触碰,熟悉又陌生的人在抓他转生木里藏过的神识,奚悦攥着一块血浸的转生木追了出来。

    当年被他半路抛下的半偶双目赤红,语无伦次地把他从头骂到了尾。

    “哟呵,小哑巴还学会骂街了。”奚平笑了一声,把奚悦笑得跪在地上捂住眼,不知接血还是接泪。

    奚平便不去打扰他,撤回神识。

    “莫徘徊——”

    在没人听见的地方,他放开嗓子,合上了那首《还魂调》,不是拜别祖母,他给自己送行,中气十足,显得喜气洋洋的:“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往西——他往楚国方向去了。

    七月底,峡江中下游要秋收了,魏诚响背着她那银盘彩的行囊从陶县边缘的田埂上走过。

    按理江流两岸都应该是沃土,然而峡江一代每年来往的修士太多,纵然绝大多数人自备灵石,难免个别邪祟穷酸要“窃天时”,久而久之,地便一年薄似一年,只能稀稀拉拉地长些半死不活的秧苗。

    今年连稀稀拉拉的秧苗也没有了,银月轮一照,陶县的生机都快断了。

    魏诚响放出目光,只见满目疮痍,不远处一家人在地里仔细地翻着,盼着能收回一点粮食——今年连野狐乡大集都没能赚到钱,怕是要靠讨饭过冬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过不了冬。

    一边翻,他们一边念念有词地求着本地被禁止的邪神。

    “太岁保佑……”

    “太岁……”

    半仙的灵感附在耳朵上,能听见百米外的低语,魏诚响心道:“他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要生气的。”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了她的灵台,她听见前辈在她耳边说道:“忙什么呢?”

    “量陶县的地。”魏诚响眉目不惊地回道,“我想算算需要多少灵石,才能把这些地养回来。还想看看多少人受灾……前辈,大宛灵脉恢复了吗?”

    “唔。”奚平应了一声,一过江,他就“自由”多了,不管周围什么环境,跟人说话的时候他都不用担心突然变哑巴,而经过野狐乡大集,陶县的转生木里几乎都存过他的神识,奚平虽然不能像破法里那样操纵灵气,但起码在陶县范围内,他的神识是可以随着人们呼唤太岁四处游走的。

    “别量了,量你也没那么多钱,准备跟我走吧,我们去东衡三岳弄钱。”

    “可他们今年怎么过?”

    “今年是银月轮夺天时,三岳会拨款赈灾的——正好接赵家人也让他们发了一笔横财,拿出点皮毛来就够熬一冬的粥了,别急,我会照看。”

    拿走什么留下什么,以后他发现谁窃天时,就把谁留下当肥料。

    魏诚响不太清楚这位大宛的前辈为何要照看楚国人:“前辈,他们叫你太岁……”

    奚平道:“那我就是太岁。”

    魏诚响愣了愣,想起自己刚开始叫他太岁时,这人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叽燎乱叫:“前辈,你怎么不生气了?”

    奚平淡淡地说道:“称谓而已。”

    假太岁死于劫钟之下,如今他做真太岁,要砸了劫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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