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从当代到民国再到当代,这部短篇小说以现在为支点,采用基本逆时序形式(从年老写到年轻,最后回到支点并继续推进),分阶段描述了一个女人的故事,她的人生轨迹以及她对命运的抗争。这个人物和她的故事是有原型的,但该作品经过了小说的再构造和文学层面的创作。作者在最后,通过奇迹和人性的良善,给了不幸的人物一抹夕阳的光芒。而这个奇迹和良好人性是真实的,它为人生提供支柱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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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的闽南紫薯小镇,还穿着旧式布扣偏襟衫的凉英六十岁。
儿子下葬的当天,凉英就被媳妇锦英赶出家门。她额头的皱纹瞬间变得更深了,但并未说一句话。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十年前,儿子进监时,她也被这样逐过一次。那一次,她嘴里嘟囔着,把几身简单的衣服卷进那床补了不知多少回的被子,将铺盖揽在腋下,就这么走出了大门。身后,三个被她带大的孙子看着她离开,竟不出一声。大的一转身找伙伴去了;两个小一点的朝门口看了一眼,继续玩起那甩纸包的游戏。
十年后,这一次,还是那几身衣服——多了几个/层补丁——还是那床被子。可是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上次被媳妇赶出来后,她不假思索地就去找大伯和大伯妻子,她叫他们大哥大嫂。大哥大嫂待她非常好,一如既往,接纳了她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她也一如既往,将大哥大嫂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大哥过世时,她悲痛欲绝,呼天抢地,感觉她的靠山轰然倒了。
更糟糕的是,大哥走了没多久,大嫂也跟着去了。原来大哥大嫂的房子已经易手,她今天要到哪里去过夜呢?想到这里,她臂弯松弛了一下,被子险些掉到地上。她重新抱紧被子,脚步不知不觉中还是往大哥原来住的地方移动。
大哥原先住在紧邻农田的一条叫通月路的马路边。凉英原来住的那间土砖混合砌成的小屋就在大哥的屋后一个斜坡的上面,边上还有两棵木麻黄树。当年她就在两棵树之间拉了一根绳子,用来晾衣服晒被单。自从兄嫂走了以后,凉英就没来过这里。如今走上前一看,土砖屋没了,原来的地方变成了一间木头棚子。
凉英一阵心伤,眼眶红了起来。紧跟着,却是一阵欣喜。她爬上坡去,站在木棚子前。前面有个门,虚掩着的。凉英伸手轻轻一推,探头进去一看,惊讶地发现,虽然她原来睡的那张床铺没有了,但是大哥搬来给自己用的那张旧红木柜子竟然还在!
凉英小步子走进了木棚,将被子往红木柜子上一放,在边上的一张简易木头架子上坐了下来。
她环视四周,虽说是物易人非,可隐隐中仍然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迷离中,依稀听到下面嫂子的唤声:“阿英,吃饭喽!”
“哎”她条件反射般应了一句,站了起来。这一站,才显得四周是如此的空旷和死寂。她重新坐了下来,从衣襟的侧面抽出来手绢,揩着自己湿湿的眼眶。
突然,吱呀一声,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五十多岁的一男一女。当然,他们不是兄嫂。
“你是谁?怎么自己进来了?”男人皱紧眉头问。
凉英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凄凉的表情底色上硬是抹上一层薄薄的笑,声音支得十分柔婉:“啊,你不认识我么?我就是凉英呀,静山师傅是我大伯。”
凉英没有想到,这句话给她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只见那男人眉头一舒,“哦,你就是凉英呀,知道知道。我是铁锤,姓张,静山是我结拜老大……可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被铁锤那么一说,凉英眼眶重新泛红,“还不是让无情无义的媳妇锦英给逼的!我命苦,儿子先走,我没了靠山。当初我儿子进监时锦英也赶过我,大哥就让我在这里住了三年。要不是大哥,我早成一堆白骨了!”说完,凉英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淌。
铁锤和妻子菊花对视了一下。铁锤边想边说:“是这样啊,那你就先在这里住一宿再说吧。实在没地方去,也可以在这里先歇歇脚,反正这间就是放点东西,平时也没人进来。”
心像泡在苦水里的凉英,想到自己绝路中竟然能又一次撞进这间藏身处,不由得悲喜交加。“铁锤兄弟啊,结拜比亲的还亲啊,感谢了!”
“不客气,不客气,”铁锤淡淡地说了一句,看了妻子一眼,又说:“总不能看着你睡街边,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