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不是一样啊?”
那兵说:“你怎么和我一样,我是吃这口饭,吃残了,要你死就得死!你是老百姓,可以躲在家里困觉!”
颜启说:“困什么觉啊,没有吃的,能睡得着吗?”他走近那兵,小声问:“说真的,这城门要关到什么时候啊?”
那兵无奈地摇摇头:“我哪能知道,这围城已经半月了,我看再过十天半月不定能有结果!”
颜启递上一支香烟,说:“那我全家人都得饿死啊!”那兵点上烟,同情地看着颜启说:“可不是的,不说你老百姓,就咱们这些当兵的,也够呛!”
颜启说:“这几天不是没打仗了吗?我想出去一下,弄点米,家里老的小的都饿的起不来了。”
那兵吓了一跳,“这是好玩的!两军交战,能让你过去?万一你是奸细咋办?”
颜启笑着说:“你知道的,我是卖菜的啊!”颜胜也说:“做好事老总,这时候一斤米,就是救十条命!”
这话打动了那兵。他想了想,说:“你要有胆量,一会俺们连长来了,你和他说!”
颜启听这话有活口,高兴地说:“我等着!”他对老三说:“你回去,跟爹娘说一声,免得他们着急。”颜胜不肯走,颜启坚决要他走。那兵也说:“真要出城,人多了反而不好。人多有什么用,多得过枪子弹?”颜胜这才不情愿地走了。
走了几步,他回过身,大声叫了声:“大哥,你过细啊!”颜胜从来不叫哥哥,都是老大老二的叫,现在忽然叫哥哥,不是有礼貌,而是感到了大哥将面临的危险。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这最危急的时刻,手足情显现了。
颜启等了半个时辰,那连长果然来巡哨了。河北人,高大的个子,黑脸膛,挎一把驳壳枪,走路很雄气。看见颜启,厉声喝问:“干什么的!”
颜启赶紧说了自己的来意,那兵也帮着说。颜启说到街坊都饿倒在床上,说了吴裁缝家的幺佬,一个那样活泼的孩子,现在连话都说不出。连长听了,沉吟了。
“俺知道你说的是实情。可这是打仗啊,哪能放你过去?”颜启又苦苦哀求,那连长盯着颜启看了许久,说:“你知不知道你走出城墙,就会被那边的子弹打死?”
颜启说顾不得了,打死饿死都是个死,买到米,家人就有活路。
那连长说“看你是个孝子,放你一马!有言在先,打死该你自己负责!”
颜启听了,马上就要走。连长说不成,现在天要黑了,下城非死不可,因为对方看不清人,见到影子就开枪。就是回来,这边的人也会开枪。要等明天天大亮了下城,对方看见是老百姓,也许不开枪的。连长还嘱咐,要弄一套士兵衣服,穿了上城,不然被上级看见是老百姓,要抓起来的。但这衣服下城前要脱掉,不然对方看见了,以为是兵。
颜启一一点头答应。这连长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颜启对连长说,要是买回米,老总就是恩人,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恩人。暗示着送钱的意思。那连长一听就生气了,呵斥道:“你当俺们是什么人了?俺是堂堂正正的军人!要你老百姓谢呀?”那兵在一旁,也说颜启小看人。不过他说要是方便,回来时捎一小袋米,让弟兄们熬点粥喝。连长没说什么。
事实上,守城的士兵已经多天没有吃饱了。
第二天一早,颜启腰里绑上大洋,将鞋带紧了紧,夹着口袋走出门。颜胜见他出门,马上跟了出来,两人沿着昨天的路,很快就到了城墙下。
好多天没打仗了,这最前线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静的地方。离城几十米,几乎没有人声,乌鸦在城墙上空飞过,旁若无人。那个兵今天又在那里站岗。他给了颜启一件旧军装,颜启赶快穿上,这样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兵了。
嘱咐颜胜在警戒线外面等着,颜启紧紧腰带,踏着台阶,大步向城墙上走去。
城墙上也有兵在来回走动,都是这个连的,可能连长嘱咐了,没有人问许多。那连长就在城墙上,看见颜启,叫他过去,两人到一个拐角处,这里城墙有一个缺口,下去五尺就是地面,过去颜启和颜胜老从这里过墙。连长指着墙外说:“你看那对面的坡上,是他们的机枪阵地,只要他们不开枪,你就成了。你下去的时候,动作要快,但是落了地,就要举着手慢走,不然他们当你是冲锋的,你就没命了!”最后,颜启脱下军服,露出里面的破衫子。正待再道一声谢,那连长说:“去吧,看你的命大不大!”
按照连长嘱咐的,颜启从缺口里很快落了地,迅速站起身,慢慢下坡。果然,对面坡上有了动静,颜启赶紧举起手,将口袋扬在手里。看见对面阵地两个砂袋之间露出一个脑袋来,似乎还有黑洞洞的枪口。颜启不敢喊,怕惊动守城的官,连长嘱咐过的,要是当官的知道了,就不好交代了。
听天由命,要是今天该我死,就死吧!颜启没有停步,一步步很慢地走着,所幸没有听到枪声。这个时候,无论哪边打枪,对颜启都是致命的。
护城河外几十米处,已经掘起了很长的堑壕,壕里兵不多,颜启走进堑壕,一个广东口音的革命军士兵举着枪叫他过去。到了那里,那士兵简单搜了他一下,问他来干什么?颜启说买米,那兵没吭声,颜启还想说什么,那兵说:“我什么都不听,跟我走!”
颜启在前,那士兵端枪在后,到了一个圆木构筑的掩蔽部,里面有不少人,一个军官正在看地图,听说抓了个来历不明的人,不耐烦地说:“是奸细就枪毙了!啰嗦什么?”说这话时他头也不抬。
这军官操着纯正的武汉口音,颜启大声用武汉话说:“长官,你不能毙我,毙了我,就是毙我一家!”
那军官听见武汉话,抬起头,走到颜启面前,问:“你是武昌人啊?”颜启说是。马上反问:“长官也是武昌人吧?”那军官不置可否,却问颜启家里有什么人?住哪条街,几号?街上有什么建筑物?粮食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饿死的?颜启一一做了回答。军官点点头,吩咐士兵,带他去买米。
颜启跟着士兵走出阵地,翻过一个坡,后面是一片田野,田野中稀稀拉拉有几间草房,一个老汉在门前菜地里铲草。颜启上去对老汉说了买米的事,老汉惊奇地问:“你是城里出来的啊?真了不起!”老汉家里谷子不少,碾好的米却不多,他全部给了颜启,一共七十多斤。颜启装了米,又把谷子买了五十斤,付钱时,老汉只收米钱,谷子高低不肯收钱。“我们是乡亲啊,你九死一生过火线,奇人啊!谷子是我自己种的,送你了!”
颜启将两只袋子前后一搭,挂在肩上,从来路回去。人年轻,力气还没消,一口气将粮食扛到那缺口处,几个兵都在垛子后面等着哩!
那站岗的兵帮他把袋子卸下,伸出拇指说:“你好样的!是武昌的汉子!”颜启将米袋打开,把米往一只脸盆里倒,倒了约十来斤,那个兵制止了:“够了,赶快拿回去吧!”
颜胜在警戒区外,等得已经很久了,看见颜启肩上鼓鼓的袋子,高兴地叫声“大哥!”接过袋子,一股劲扛回了家。
看见这么多的米,全家都乐开了,傅家姆妈把米放在手里,看了又看说:“这好了,我们饿不死了!”小小年纪的老五和小妹也不再吵饿了,跟在母亲身后,颠颠地跑来跑去。
傅家姆妈吩咐颜胜,把谷子放在石臼里捶,米和糠都不能糟蹋,糠磨碎了也能吃的。
天鹏问颜启:“过火线危险得很吧?”颜启说:“没什么,已经没打仗了,两边当兵的都没有什么动作。”天鹏说:“还是不简单啊!你这是拿命在搏啊!”
傅家姆妈说:“赶紧给吴裁缝家送点去,幺佬已经快不行了!”天鹏拿碗装了一碗,走到吴家,吴裁缝看见了米,激动地说:“颜启,义人!你这送的是命啊!”
吴裁缝老伴起来,抓了把米,熬了米汤,一瓢一瓢喂给小儿子喝,那孩子怏怏的,开始只舔了舔,吴家老伴哭了起来。可是喝了两瓢,那孩子竟坐了起来,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米汤。所有人的心才放下来了。送颜启出门,吴裁缝流了泪,“你们傅家……”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颜启又给包子馆家送了一碗,给左右两家邻居各送了一碗。
这以后,颜启又出去了几次,家人和附近邻居,靠着这一点点粮食,活了下来。
武昌围城四十天,居民饿得奄奄一息,到后来,守城的军队也饿得受不了,才向北伐军投降。开城门那天,无数人涌出去找吃的,有人一口气吃54个包子,结果胀死了!
北伐军进城,粮食进城,城内回复了生气。到处是热烘烘的气象。
大游行。一群群的居民,一队队的士兵,队伍逶迤在武昌长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打倒列强,打倒军阀”的呼声震撼两边的屋瓦。
颜法和桃子拉着手,也去游行。在游行队伍里,遇见了董先生!
董先生告诉颜法,广大工农群众被充分发动起来了。在湖南,到处都建立了农会,有两百多万会员,乡村里的土豪劣绅都被打倒,农民成了乡村的主人。在长沙,工人都成立了工会,人人都是会员,工厂里的事,工会说了算。
湖北也将这样。董先生说:“你到新光机器厂去,做木模工人,那里的工会还没建立。”说着给他写了个纸条,要他去找机器厂的一个叫“王大海”的人。
新光机器厂有百来工人,王大海四十岁,络腮胡子,他看了董先生的条子,却没有露出欢迎的样子,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带你去老板那里看看!”
老板是留学回国的博士,只有二十几岁,看了颜法带着的工具,倒很高兴,说:“年纪轻啊,学什么都可以的!”他叫颜法去木模车间。颜法干活很卖力,老板对他很客气。
颜法去没多久厂里就建立了工会,主席是王大海。王大海找老板要了一间办公室,活也不干了,天天在办公室坐着。
过了两天,又成立纠察队,有人提议王大海兼任队长,王大海却要颜法担任。颜法推脱了几句,禁不住大伙都同意,就这么当了队长。
那天,王大海吩咐颜法,领着几十个工人,去汉口六渡桥参加大会。
王大海自己却不去。
会议正开着,忽然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在江汉关演讲,英国水兵上岸,进行武力干涉,当场刺死一人,打伤三十多人!会场立刻炸开了锅。“到江汉关去,到江汉关去!”人流浩浩荡荡,沿途不断有群众汇聚进来,很快到了江汉关。这里是英国人的租界,里面森严壁垒,堆着沙包,架着机关枪,全副武装的英国水兵,站在机关枪后,随时准备开枪。英国巡捕们,都把手枪提在手里,对着人群,虎视眈眈。
很快,有人领头喊起了:“打倒帝国主义!”众人都跟着喊起来。颜法听见声音很熟悉,转头一看,竟是向先生!向先生站在队伍最前面,面对着英国士兵的枪口,毫不畏惧,用很大的声音说:“我们要讨还血债,我们要求**做主,收回英国租界!”立刻,很多声音一起叫着:“收回英租界!收回英租界!”
第三天,来了指示:全体罢工、罢市、罢课,都到英租界去!
江汉关,人如潮水。震天动地的口号声响彻云霄:“打倒帝国主义!收回租界!惩治凶手!”
英租界铁栅大门紧闭,高墙上有电网,英国军人的机关枪仍是那样嚣张地开着口,巡捕们仍是提着枪来回巡逻,但是今天和前天不同,全副武装的北伐军士兵正一队队朝这里走来。
千余名码头工人纠察队,密密匝匝挤在租界铁栅大门外面,用力摇撼着那厚重的大铁门,不少人拿着扁担,怒吼声震天动地。
“开门,开门!”最前面,人群搭起了人梯,往门上窗上攀爬。
水手工会的弟兄们,划着木划子,从水里绕着上了租界的趸船,从里面冲向大门,租界内传出搏斗的声音。
忽然有人喊了声:“我们的军队已经进去了,冲啊!”汹涌的人流立刻向大门,向院墙,向一切可以冲击的地方冲去,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大门被撞开,人群洪流一般,涌进租界内,朝英国士兵冲去,士兵们不敢开枪,列队后退,一步步,退到江边,最后退上了军舰。人群就在江边和他们对峙着。
租界内,所有的障碍都被拆除,沙包扔得到处都是,人流汹涌,人们包围了工部局,海关大楼,冲上楼顶,将英国旗帜扯下,换上了青天白日旗。很快,巡捕房也被占领,那些昔日对中国人凶神恶煞的巡捕们都逃之夭夭,纠察队立刻在英租界站岗放哨。
武汉英租界经过艰苦的谈判,完全收了回来。
整个过程,颜法都参加了,桃子也去了。王大海没有参加,却在厂工会会议上激烈批评颜法,说颜法立场不坚定,跟剥削自己的师傅划不清界限,和师傅的女儿勾勾搭搭。颜法愤怒地反击,与会的人们并不理解他,有人甚至说,如果颜法要证明王大海说的是错的,自己应该当面去斥责师傅对自己的剥削。
这是颜法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
王大海自己,现在完全不做工了,天天叼着烟卷,在厂里晃来晃去,对任何人说话都趾高气扬,还经常下酒馆。他是有老婆的人,却经常和厂里的女工调笑,有一回,人们看见他很晚了,还和一个女工在江边树林里。
颜法沉默了,他觉得人像掉进了雾里,不知道方向了。他想去找董先生或者是向先生谈谈,可是董先生下乡去了,向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只有把精力放在干活上,而王大海对他的过于勤劳似乎又有所不耻,经常旁敲侧击地说他。
这一切叫颜法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