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句多余的话,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累了就休息一下,饿了就吃点野果。累累白骨就是路标,走啊走,在阴暗的森林里顽强地走,记不得日子了。
森林渐渐稀了,白天,有亮光从树叶中射进来,雨声也停止了。一天,他们艰难地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些红色、绿色和黄色的帐篷,帐篷旁边有人正在向他们招手!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嘶哑着念道:“我们死不了,我们有救了!”
走下山,许多士兵向他们跑来,跑在最前头的是尖兵连的黄连长。他到了天武跟前,照例一个立正:“报告长官!”天武看清是黄连长,一阵虚弱,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黑夜,他躺在帐篷里,身子下面铺着舒服的毯子。一个士兵坐在电池灯旁,看见天武醒来,问:“倪院长,喝点牛奶好吗?”天武点点头。那个兵端来一罐牛奶,天武一口气喝下去,那个舒畅,是生来没有的!天武问李琴呢?那个兵说长官放心,有人招呼她。天武放下心,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黄连长来看他。原来,部队与盟军飞机取得了联系。
师长命令黄连长,在这里等待后面掉队的战士。黄连长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多天,救了不少战士,估计天武他们是最后一批了,他叫天武就跟他们一起等几天,如果后面没有人了,一起到师长那里去。
“师长呢?”
“师长带队到前面去了。这里已经离中国境内不远,但是没有人烟,据说前面还有高山要翻。到有人烟的地方,还有很远。不过盟军飞机定时空投,不要紧了!”黄连长说,有无线电,可以随时和师部联系。
一切都正常了!天武感到从来没有的疲倦,又睡过去。
士兵为天武烧了热水,洗了澡,换上干净的军服,吃了些东西,天武感到活力又回到体内了。他去李琴的帐篷看她。两人一见面,李琴呜咽起来。“李丽,皮巧珍,**,林凤霞,她们好可怜啊!”她流着泪,诉说着。天武的心里也是沉重的。在森林里奔命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来不及想什么。现在神智恢复了,那些亲切的战友的面孔,清晰浮现在脑海里。
“她们是为国捐躯的,祖国永远记得她们!”天武沉痛地说。
小小兵站,在这莽莽原始森林里,就如同海上的灯塔,如同沙漠里的绿洲,给濒临绝境者带来生的希望。已经几天了,天武之后,再无一个战士来到。回望身后那茫茫无际的大森林,天武心里暗暗称惭愧!多少忠勇的战友,长眠在那暗无天日的森林里面!
师部来了电令,兵站择日开拔。天武和黄连长带几个兵,去到高峰上久久站立着,希望森林里还能出来几个兵。等了两天,没有一个人影。
逝者长已矣!惆怅雾一样笼罩着天武,心里,刀割一样疼痛。
师部住在一个很大的寨子附近。
战士们在空地上搭盖了许多棚子,架好了床铺,一色的绿色军毯,人人穿着新军装,完全没有沼泽地里的样子了。
师长在路口迎接他们。
“天武,我的好兄弟,你活过来了啊!”师长的喉咙格外响亮,用那只完好的臂膀,紧紧抱着天武,抱得那样紧,天武感到骨骼都在作响了。
又去紧紧握着李琴的手,说:“不简单啊,我们的女英雄!好好活着,将来我给你找个好婆家!”李琴羞涩地说了个谢谢。归队这么多天,李琴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胸部重有了委婉的曲线,在这全是男人的地方,确是一道风景线。
先期到达的医院的同事,来接天武和李琴归队。到了地方,大家拿出好吃的东西,请他们吃,一边七嘴八舌,各自谈着自己的经历。医院的全部女兵,除了李琴,都牺牲在那片黑森林里了!那些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活蹦乱跳的、永远是歌声伴随的姑娘,被疾病、毒虫、蛇虎,瘴气,夺去了宝贵的生命。
晚上师部通知,天武去开会。
会议在师部棚子里举行。十几个军官,个个跑来跟天武握手敬礼。在本师,天武是名声在外,他的医术医德和坚韧精神,连那些行伍出身的老兵都敬佩不已。他的死里逃生,他们由衷的庆幸,都说要找机会给他接风。
师长清清喉咙,会议开始。
这次艰苦的森林行军,部队损失极大,7000人的队伍,只剩下3000人,武器装备也损失殆尽。正因为部队战斗力大大减低,才不得不在这里休整。因为前面回国,还要通过一道日军的封锁线,和一条激流汹涌的怒江。
全师缩编为一个加强团。过去的团长任营长,营长任连长,一些部队,班长就是士兵。所以这个部队,尽管人数不多,战斗意志和技术比过去反而提高。
关键是选择好一条回国的路线。
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公里,但是都知道,这个一百,道路险阻,江河拦路,要打破封锁线,还要渡江,不是轻松的。
“要过两条河。”师长说:“过河的工具怎么搞?这是必须解决的。”
工兵营长说,第一条河好办,因为不在鬼子占领区,可以从容架桥。关键是第二条河也就是怒江,那里是鬼子防线,即使我们能打败鬼子守河部队,时间可能也很短,因为鬼子的增援一定来得快。
“所以渡过怒江,必须得到东岸我军的支持。”师长说:“请他们准备好船只,我们将西岸鬼子守军消灭后,他们放船过来,接我军过江。”
通讯中心和盟军以及东岸国军不停地联系,得到指示,三天之后,可以完成渡江船只准备。那天,师长下令,立即出发。
长长的队伍,离开宿营地,向着远处开拔。
师长把电台和医院留在身边,一个连的士兵作为警卫部队,簇拥着他们。
第一天到达第一条河边。部队秘密宿营在山林里。不许生火,士兵们吃的干粮罐头。夜里睡觉,不许点烟,蚊子太多,士兵们被咬得没有办法,只好全身穿着衣服,用布将脸面包得严严实实的。凭着这块布,士兵们勉强睡了一夜。
清晨渡河。工兵在河上搭起一座竹子做的简易桥,部队迅速过桥。再往前走,随时可能和鬼子遭遇。命令所有人戒备,部队按战斗队形,搜索前进。
黄连长又带着尖兵连,第一个出发。经过天武身边,他将一盒香烟递给天武说:“我们在前面不许抽烟,你拿着吧!”天武紧紧和他握了手。香烟是美国产的,盒子很硬,上面印着几匹骆驼,海边立着几棵棕榈树,似乎有海风拂动着叶子。
三千人的部队,不声不响地行进,第二天夜里,在离怒江仅仅十几里的一个山头宿营。
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了,所有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死亡之地的森林里出来,现在是最后一关。过了这关,就是祖国!
派出了不少哨兵,潜伏在山头四周,警戒着江边方向。还好,一夜无事。
黎明时候,部队悄悄起来,分成几路,向江边挺近。也就走了半个多小时,一条公路横在面前。师长带着几个军官悄悄摸到接近公路的一个山包,用望远镜观察着。时间还早,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但是公路两侧,敌人修了碉堡,面向河边的地方,一条条堑壕交错纵横,偶有钢盔在堑壕里闪烁,看来,敌人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对岸,还没有意识到背后的危险。往右看,在公路靠近山边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高地,这是控制这一带的制高点,高地上有一个敌人的碉堡,部队要通过公路,必须先拿下这个制高点。
命令将黄连长叫来。黄连长身上绑满子弹带,提着一支***,驳壳枪背在背后,来到师长面前。师长将望远镜递给他。
“你看,必须拿下它,有把握吗?”
黄连长看了一阵,放下望远镜说:“我保证二十分钟内拿下!”
“太长了!打响后只能十分钟!”师长斩钉截铁。
黄连长什么也不再说,一挥手,带上他的连队走了。
几分钟后,一声爆炸在那个山包上响起,接着是密集的机枪声。从望远镜里看,黄连攻得很猛,战士们举着手**,向着山顶不住地投。山顶上硝烟弥漫,烟雾中,战士们攀着石岩树枝,勇敢的往上冲,冲在最前面的,是黄连长。
“哒哒哒!”***不停地扫射,士兵已经冲到碉堡旁边,里面还在顽抗。几个士兵趴着到碉堡墙边,向枪眼里塞进几颗手**,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一切都沉寂了。
在黄连打响的同时,这边也打响了。突击队用***开路,飞一样向公路冲下去。几个碉堡很快被肃清,士兵们冲进去架上机枪,朝着堑壕猛扫。
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蒙了,还没醒过来,中国士兵已经冲到面前,堑壕里响起“乒乒乓乓”的拼刺声,日军人数少,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中国军队消灭了。
师长下令,一营占领鬼子阵地,向南北两边派出机枪,阻止敌人,掩护部队过江。命令黄连长,守住高地,没有命令,不得撤退。
另外两个营涌向江边。
东岸国军,已经将船开过来了。木船安装了螺旋桨,“突突突”,很快就有几船士兵坐在船上,回到了东岸。这些士兵过去后,马上在江边排开,用火力掩护没过江的弟兄。
南面日军听到这里的枪声,派来了增援部队。坦克领先,卡车装着步兵,到地方,下车就冲锋。北面日军离得远,也派部队过来了。阻击部队和鬼子接上了火。敌人坦克很厉害,部队没有反坦克武器,只有用集束手**,敌人火力很猛,往往爆破手还没到跟前,就被机枪打倒了。成千的日军士兵,跟在坦克后面,喊着杀声冲过来。“哒哒哒”,机枪不停地响着,进攻的鬼子倒下一片又一片,但是他们没有停止进攻,坦克配合,向中国阵地猛轰。眼看中国部队快顶不住了。
东岸的国军炮兵,向西岸开火了,隔着几百米的江面,****呼啸着过来,准确地落在公路上,炸得那些步兵狼哭鬼嚎。但是坦克没有受到打击,它们轰隆轰隆慢慢推进着,已经到了阵地跟前了。
一个士兵提起大**,三滚两滚滚到坦克旁边,拉开索子,将**扔进坦克履带里。“轰!”一声巨响,坦克不动了,那个兵也躺着不动了。“打呀!”一营长站起来,端着机枪,不停地扫射着。
高地上,黄连长他们开火了,密集的机枪子弹射向进攻的日军,日军终于顶不住了,纷纷后撤,撤到离阵地百米的地方伏下去,和守军对射。
江边,几十条小船不停地来回接送,一批又一批士兵过了江。天武和李琴也上了船,回身看着西岸,炮声隆隆,硝烟阵阵,隐隐有士兵喊杀声。心里为弟兄们祈祷。
日军炮兵开火了。
“轰轰!”炮弹落到江里,小船被大浪掀起,又重重落下去,一个士兵没坐稳,滚进了水里,立刻就不见了!已经顾不了他了,舵手紧紧夹住舵,全速向东开船,终于上了浅滩。小船马上回身,驶向西岸。
北面的日军赶到了。
这批敌人一到,马上向水里射击,阻击的中国军队向日军猛烈开火,一时打成一片。
部队已经渡过了一半,敌人也越来越多,南北两边担任阻击的中国军队,已经伤亡不少士兵。
敌人炮兵校正了火力,炮弹越来越精确地落在江滩,防线被迫后撤,原先千米的渡江地域,看看只有几百米宽了。一营不顾牺牲,死死守住最后防线,不让敌人进一步。
高地上,黄连的枪声一直不停,有力地阻挡着南面敌人的增援。敌人恼羞成怒,调来迫击炮向山顶轰击。
整个江畔,到处是轰轰的爆炸,到处是子弹飞行。勇敢的驾船兵,一刻也不耽搁,来回在几百米的江里穿梭,主力终于全部过了江!
阻击的一营,接到撤退命令,边打边退向水边。
日军死死咬着他们,几乎是跟在身后追击。
东岸,高高的堤岸上趴满了士兵,一起向对岸的敌人射击。高地上,黄连的火力有增无减,子弹泼水一样射向那些追击一营的敌人,从背后击中他们,迫使他们卧倒。
南北两边的阻击部队,在江边汇合,一面返身向追击的敌人开火,一边火速上船。十几条小船,一下子就上了几百名士兵,悠悠荡荡开着向东岸。
而敌人也集中到了这最后的渡口。他们卧在高高的坡上,向下面猛烈射击,没有过河的士兵,纷纷倒在河滩上。
天武卧在地上,看着西岸,心里阵阵发紧。
一条渡船被炮弹炸中,立刻粉碎!残余的船板、人体飞向空中。没有被炸到的船仍然轰隆行进,到了岸边。
西岸渡口那里,只有几十个中国士兵了。他们勇敢地伏在土堆后,向包围的敌人射击。敌人企图发起冲锋,将这几十名士兵一举歼灭,但是一来东岸的压制火力很猛,更重要的是,敌人背后高地上,黄连的机关枪始终威胁着他们,打得他们不能抬头。
形势已经很危急了。敌人炮兵现在全力封锁江面,水面上,到处是几米高的被炸起的浪头,整个江面,密密麻麻,到处腾起这样的浪花。
江对岸,担任阻击的一营弟兄,还有几十个人在江边。而黄连现在高地上,高地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
两艘小船在密密麻麻的炮弹落点中,勇敢地起航!
“打呀!掩护渡船!”东岸,成千上万的中国士兵,发出雷鸣般的呼叫,所有炮弹子弹,都飞向对岸,而日军的炮弹也一直不停,落在岸边、水里。
小船慢慢开着,在西岸靠住。几十个士兵,抬着伤员,分上了两条船。小船返身向东。
天武伏在地上,也用一支步枪射击着。
那两条小船,在激流中,灵巧地躲避着炮火,眼看着一点点移向东岸,终于搁浅。士兵跳下来,抬起伤员向高处飞跑,很快就避到坡后。
现在两岸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块高地。
黄连在那块高地上,四周是数不清的敌人。在自己弟兄全部渡江后,黄连已经没有突围的可能。高地离江边几百米,其间有公路,敌人坦克在公路上猛烈扫射着。
天武悲愤地看着对岸,知道黄连最后的时刻到了。
敌人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到这块高地。炮弹密密地落在山顶,将石块抛向天空。敌人步兵一次次嚎叫着冲锋,却一次次被击退。最后,敌人终于冲上了山顶,一阵枪声,最后是几声巨大的爆炸,一切都沉寂了。
东岸所有的中国士兵,都默默摘下帽子。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真个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渡江的中国军队,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一千多弟兄,永远躺在怒江西岸的土地上,其中黄连无一兵一卒过江!天武摸着黄连长送他的香烟盒,心里翻腾不已。好弟兄啊,来世还做兄弟吧!
忽然,一个士兵跑来说:“倪院长,师长不行了!”
啊!天武匆匆跟在士兵后面,来到一个掩体里。一群本师的军官簇拥在那里,师长躺在担架上,面色蜡黄,双目紧闭。
“师长,师长!”师长慢慢睁开眼,看见天武,笑了一下。天武俯下身去,听师长的心脏极其微弱地跳动。医生介绍,师长是在指挥渡江时,被敌人机关枪打中,胸部中了几枪。
“赶紧送后方医院!”天武说。
师长摇摇头。
“不。”他的声音那样微小,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把我埋在这……”忽然,他的眼睛闭上,再无声息。天武再听,心脏已没有任何动静。
眼泪再也忍不住,军官们都哭起来。这个中年汉子,带着全师弟兄,南北征战,在濒临绝望的情况下,他坚韧不拔,硬是带着部队走出原始森林,又突破怒江天险,带弟兄们回到祖国。他自己,却在胜利来临之时,倒在故国土地上。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士兵的主心骨,军队的灵魂!
中国远征军,十万人出征,牺牲六万,其中艰苦卓绝,视死如归,惊天地而泣鬼神。莽莽苍苍的缅北森林,多少英魂不得安息!一寸山河一寸血啊!后世子孙,当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