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风龙和道袍老者皆为武学宗师,一时俊杰。所谓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到了最高处都是相互贯通的。而武学练到极高处,最强调的便是对武学的认识和领悟,说得笼统一点,便是境界,因此愚笨之人是练不成好功夫的。
两位宗师练功之余,总会想到世界观、价值观等形而上的东西,他们总会想到人为何来到世上,也总会想到人为何会分为三六九等。自然,对于如何解救人民与水火之中,自然也是这些强者应该考虑的,这可能是中国人都会思考的问题,算是中华民族的思维传统吧。
然而,既然生在这个时代,便极难超越这个时代的认知;既然无法超越时代的认知,便必然会有局限性。其实何止是他们,便是郭斌,又哪里能说自己的认识没有局限性呢?若是嘲笑这些古人的思想狭隘,没有超脱时代,那么两千年后,若人类文明尚未毁灭的话,那时的人们是否也会嘲笑我们五十步笑百步呢?
在汉朝,儒家正是处于奠基的时期,尚不及宋朝以后明清的顽固而腐坏,还是极有灵性的。可是在如今天下一统的时代,国家推行了几百年的基本价值观还是很受大家认同的,大家又怎么会从根本上怀疑儒家思想的合理性呢?
儒家那一套忠君爱国的思想,若在其根子上便是不合理的,哪里又能用来约束老百姓呢?那么如今太平道举起义旗,反抗政府的举动,便具有了理论上的依据,而不再是犯上作乱了。
因此,郭斌说了这么一首后世人人皆知的打油诗,却着实将两位武学宗师镇住了。
关风龙却是不依不舍,道:“以潜阳看来,太平道举事,是对还是错呢?”
郭斌道:“如今朝中,宦官乱权,外戚当道,天下阴阳失衡。若是平常年月尚好说,可去年恰逢大旱,中原赤地千里,千万流民嗷嗷待哺,饥民食土充饥乃至易子而食,其惨状岂足道哉?”
“而朝廷举止失措,进退失据,于饥民泣血之时尚歌舞载之。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天下之不公竟一至于此!太平道于此时起事,虽有裹挟民意之嫌,却不缺为民请命之心。斌所遇太平道几位豪杰,一片爱民之心可昭日月,可谓忠勇无双、盖世豪侠!斌心中也是极为敬佩的。”说到这里,郭斌沉默了下来,脸上一片唏嘘之色。
“马元义与我肝胆相照,虽然理念不同,立场各异,一片为民之心却可谓殊途同归!当初我曾想过要放他离去,可他却自觉事败,不能一举覆灭汉朝廷,便只会引发生民之浩劫,而甘愿赴死!此等英雄之事,实在是值得郭某敬佩,然其不智之处却也值得郭某反思。”
见郭斌停下,道袍老者追问道:“不知你要反思的是什么呢?”
郭斌看了他一眼,道:“太平道举事时,曾打出旗号,说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前辈可晓得?”
道袍老者点点头,道:“此事传遍天下,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郭斌道:“不错,这便是在下觉得要反思的地方。”
关风龙奇道:“哦?此言何解?”
郭斌道:“太平道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不过是要推翻汉朝廷,再立新朝廷罢了。”
道袍老者身体前倾,问道:“这有什么不妥当吗?”
郭斌道:“再立新朝,固然可以重新分配资源,缓和社会矛盾。可朝廷还是朝廷,所行的还是秦始皇定下的那一套制度,只是换了一批人罢了,又哪里有何开创之处呢?”
一番话,将众人说得都没了言语。
只听郭斌继续道:“社会之根本,在经济,在万民之财产和生计,若不能革新制度,新的朝廷再历时几百年,便又会改朝换代,人们又会再受一番苦难。”沉默了一会儿,郭斌略显沉重地道:“斌曾亲眼所见,官军于河畔斩杀黄巾俘虏,这些俘虏,在几个月前还是大汉朝的子民啊!一将功成万骨枯!唉!一将功成万骨枯!”
叹了一口气,郭斌踱步来到院墙边,看着圆圆的明月,吟了一首后世无人不知的明代杨慎所作的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雪白的月光洒在大地上,也洒在了郭斌的身上,让众人只觉得吟诗的郭斌仿若飘然出尘的仙人一般,充满着不真实。董杏儿则芳心颤动,此时的郭斌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惆怅与忧伤,他身上竟出现了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悲悯”气质。
试问,那个女孩会不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