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儿时,从洗衣的韩寡妇嘴里听过的魇魔……
——那是一些徘徊不去的精气,夜晚便会化作男子,偷偷闯入闺女的屋子里。你只要被他盯住,就完全动弹不得……他们能叫女人生孩子,产下半人半妖的后裔,一出生便会笑,眼睛是晶亮亮的黄色……
韩寡妇讲着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有种莫名的神秘表情,语气压得那样低,以至于在谈话圈子之外的青蔷,总要靠些想象才能将那些零落的只言片语连接起来。而凑在韩寡妇身边,那些充当听众的大丫头们,总是一边俯下羞红的脸,一边尽量把耳朵向前伸。
难道他真的是个魇怪?要不然为什么那双眼盯过来,自己便禁不住浑身颤抖?那双手伸过来,自己竟连半丝气力也没有?
他该不是个活人吧……在这阴气森森的深宫之中,也会有这样的人么?
许是有风吹过,窗子突然“嘎吱”一阵响。
冷了,沈青蔷把红绫薄衾往肩头拉了拉。不知怎的眼前一花,突然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床前,正沐在妖异的月光之下。
***
董天悟进到这屋内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铺就黄绫的丹盘。
合huan酒、鸾凤钗、问素绡,原来这女子便要去了——原来自己来得巧。
掖庭巷本就是皇宫内守卫最松懈的地方,他一向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他并不是活人,而是满怀仇恨和愤怒,从深深埋葬的往事中爬出来的幽灵;为了将自己解救出记忆的苦海,董天悟向来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没有禁忌,更没有怜惜……
他本不想杀她的,若她是个寻常宫女倒也罢了;一番惊吓,再加上皇宫里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这就足够了……可她竟是沈淑妃的侄女,是沈紫薇的妹妹,是沈家送进宫来的第三个女人……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的女人……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一日在御苑里他便见过她,她在对一个小丫头说着:人要能生出翅膀来,那就好了……
董天悟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愉,却强自压抑着,奋力将那些念头赶出脑海。既已立誓抛弃一切,既已做出那么多不该做、不愿做的事,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竟会生出了恻隐之心不成?这也太过可笑了吧……
……不要再犹豫了,干净利落结果了她吧……不知那锦粹宫的母狐狸知道了会有怎样的表情?她的心机、她的手段、她的锦囊妙计通通化为流水……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的。
……董天悟,把你那些可笑的怜悯统统收回去吧——竟然想要怜悯别人了?可曾有谁怜悯过你呢?
——他这样想着,慢慢走到榻前,以手撩开床帐。面上带着渺茫的、莫可名状的冷笑。
突然间,寒光一闪!
董天悟全没预料,闪避不及,未及运气,只伸出手臂一拦,当下已被寒光带到,破开一道血淋淋的伤。那个沈家的女人竟然并没有睡着,她不知何时已缩在床角,一手死死拽住被衾包裹自己,一手握着一把短匕,带血的匕尖直指他的咽喉。
呵,他伤了她她便也伤了他。虽然一直在发抖,但是那一刺下去,沈青蔷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就仿佛多年之前,尚书府里那个郑茶房欺她、冤她,她一次两次可以不理不睬,可以忍气吞声,终究到了忍耐不了的时候——她狠狠下咸盐在煮给淑妃娘娘的茶里的时候,可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这个男人想做什么?她不知道——或者隐约知道,那并不重要。沈青蔷只明白他想要的,绝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便要拿起枕边的刀。
纵使第二日玲珑起来,看见她床前横着一具尸首,腥臭的血淹没她的绣鞋,她此刻也决不能手软,不能有半点游移不决!
——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用过刀……但生在这个世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要有一股狠劲。只要紧咬牙,根本没有什么做不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天悟在月光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伤口,血流汩汩,一阵一阵的疼。即使是高傲犹如他们沈家的大小姐,俯就在他怀中,也依然只是哭。这女人却敢拿刀指着他?
——他伤了她,她便也定要伤了他?
虽没有触及骨头,却无论如何也并不算轻。殷红的血线片刻便汇成一处,顺着他的腕子向下淌。董天悟不慌不乱,随手从一旁的丹盘中取过那条“问素绡”,紧紧掩在伤口上,雪白的帕子顷刻间染满红渍。
——本该是她的血,却是他的血。董天悟转念一想,几乎便要失笑了。
那笑是无声的,是从喉管中泛出来的,有种莫名的阴森森的寒气。沈青蔷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纤纤柔荑和半条膀子露在夜风中,皮肤上简直要结起霜来。
她很想喝骂出声,惊走他,至不济,唤醒睡在外厢的玲珑也好。可是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仿佛用来握那柄匕首了,竟是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一时间耳中只听得董天悟无声的低笑盘旋不去。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两刻……突然窗子再一响,床前那人已消失无踪。只月光无情地照着地面,上面有一串粘乎乎的血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