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忘情
萧满随沈倦来到停云峰。
道殿并非往日那般空荡荡, 几案后坐着一人, 他白衣白发, 眉亦染霜, 眸光低敛, 手法熟稔地煮茶,但见他揭开壶盖, 倒入一勺新茶,轻烟袅袅飘起,大殿上茶香四溢。
察觉到二人到来, 他抬眸, 扫了一眼萧满, 目光落在沈倦身上, 轻唤一声:“阿倦。”
“你师叔。”沈倦介绍说着, 把萧满按在案前坐下, 自己则绕去对面,与沈见空同席。
萧满赶紧道:“师叔。”
想必便是停云峰上另一位师祖了。这人不苟言笑, 面上看不出表情, 流露出的气息, 和沈倦身上的差别甚远,让人想到极寒之地的冰雪,寒得透骨。
境界还高深, 和这样的人对坐,萧满难免有些忐忑。
沈倦喝茶不喜太浓,此刻正好, 沈见空将倒扣的茶碗翻起三个、斟至半满,第一碗茶给沈倦,第二碗放在自己面前,第三碗递给萧满,算是对萧满那声“师叔”的回应。
萧满心中的忐忑变得紧张,按理说拜师第一日,该由自己奉敬师茶,怎么停云峰上竟反过来了?
“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不要拘束。”沈倦微向前倾身,手撑到案上,支起下颌,笑着说道,“在停云峰上的这段时日,可还习惯?”
这是一个很放松的坐姿,无声间消融了沈见空带来的压迫感,让萧满心中一松:“我甚是喜欢停云峰。”
“喜欢就好。”沈倦点点头,“停云峰上没什么规矩,随心就好,我们呢,也不管你是否早出晚归,甚至不归,但有一点——”
话到末尾,他故意拖长语调,顿住了,显出十二分的郑重。萧满忙抬起眼,道:“师父请说。”
“修行不许落下。”沈倦盯着萧满的眼睛。
萧满认真回答:“自当不会落下。”
沈倦露出满意的神情:“那好,下一个问题。徒弟你已是守一上境,过不了多久便能突破至归元境,对修行想必有所体悟。”
“当然,我不会问你有哪些体悟,那样的话,说个十天十夜都说不完,我的问题是,你今后想走什么道?”
走什么道?这是萧满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
上一世不曾思考,因为他觉得修佛甚好,两耳清静,心无杂念。
这一世,却是没时间思考。甫一重生就去了白华峰,晨间要学习符道丹道阵法等道,午后是剑术修行,到了晚间,便该巩固心法了。后来下山历练,忧虑之事甚多,无暇分心。再后来回到孤山,他在停云峰上待了几月,每日所思所想,便都是剑了。
沈倦要的答案,一定不是剑道刀道符道一类,以进攻法门命名的道,而是更深远的,关于人生将向何处行去的道。
萧满陷入深思。他这一生,想要的无非是自强、自保、自立,斩断与晏无书之间的一线缘分。
那缕牵在两人心头的契机极为恼人,都说唯有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才能生出,可他和晏无书之间算什么?
天定的缘更是孽缘,既未相生欢喜,何来相聚姻缘?
而要斩缘,便是逆天。
萧满抬头,望定沈倦,问:“师父,这世间可有什么逆天之道?”
“说来修行一事,本就是逆天而行。可你既有此问,我也想问一问,你为何要逆天?”沈倦轻笑道。
萧满沉默片刻,回答:“天道不公,自然该逆。”
“果然是我选中的徒弟。”沈倦眯了下眼,继而笑开,打量着萧满,心中更为满意。
他振袖起身,在殿上慢条斯理走了一走,看向萧满,继续道:“道有千般百种,殊途同归,皆是为了通天,不过这个修字,除了修炼的意思,还能理解成是‘修理’的修。我孤山一向理解的是后者,修道修道,修理天道,所以身在孤山,多半会选择逆天而行。”
萧满从未听说过此般说法,当下又惊又奇。
沈倦笑笑:“就像晏无书,也是逆天逆了八百回的倔人。若是有朝一日,他选择在门派里历劫飞升,劈下的天雷恐怕能将整个孤山炸平。”
“怎会如此?”萧满震撼。
“天道不想让他活,又不让他死,他只好逆了天,自己活出一条路来。”沈倦道,“这只是其中之一。”
萧满低声说:“我从不知晓。”
沈倦揉了揉萧满的脑袋:“他那性子,怎会愿意把那些狼狈的过往说出来?”
此言一出,萧满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晏无书。他清楚他的绝大多数习惯,却不清楚是如何养成的。他知晓他是名满江湖的剑者,但不知晓他到底如何成名。
或许是相逢太晚,他有不堪,而他从未陪着走,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如今的萧满,重要的是——
“师父,要如何才能逆天?”萧满仰起头,自下而上看着沈倦。
沈倦稍加思索,道:“这要看你指的是哪方面,是想直接把天道劈下来,摁在地上揍,还是别的。”
这话逗得萧满一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声音渐低:“不知师父是否知晓,我与晏无书之间的渊源。”
“三年前雾岛传话大昭寺,天降谕,命你二人合籍。”沈倦道。
孤山上层绝大多数人都知晓此事,晏无书乃是十二峰峰主之一,年轻一代中最最有为之人,他与谁合籍、定下姻缘,并非小事。
萧满扯了一下唇,短促地笑了笑:“我想斩断我和他之间的缘分。”
“为何?”这回轮到沈倦诧异。
“天赐之缘,非我二人主动结下。自然心有不甘。”萧满道。
沈倦摸摸下巴:“的确,天道这个狗东西,实在不该替别人做姻缘。”旋即话锋一转:“可它已亲自降旨,你和他的缘分便无法断绝。”
“三生石上,轮回境前,你二人已成一体,命运相生相连。”
“那就一剑斩之。”萧满说得坚决。
沈倦摇头:“剑斩不断。无论你多强大,太玄境、太清境,都无法斩断,那东西虚无缥缈,你的剑无法落下。”
萧满抿唇,表情变得复杂且古怪:“难道我要与他绑在一起,直至其中一方身死那日?”
他是不愿亲自去杀晏无书的。
一来晏无书手段太厉害,他能以太玄上境之身斩杀太清圣境,何其可怖?要修炼到能够杀他的境界,历时极长,且可能性茫茫然。二来晏无书若死了,恐怕会给整个门派带来麻烦。
但那是不愿,而非不敢。若真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沈倦没有回答这话,萧满不知该说什么,道殿内变得寂静,停云峰顶上的风穿行而过,将案上清茶凉透。
过了不知多久,坐在案后的沈见空开口::“有一法可解。”
萧满掀起眼皮,眼底闪过一抹亮色:“请问师叔,是什么方法?”
沈见空看向萧满:“太上忘情之道。”
试剑大会落幕,各峰携新人归去。晏无书带着曲寒星来到山腰上的道殿,容远正扫殿前积雪,见到他,赶紧行礼。
曲寒星摸不清这小孩是谁,回了一礼,随晏无书进殿。
走了一阵,曲寒星忍不住问:“师父,其实有一事我想不通,所有人都不愿收留我,为何您愿意?”
晏无书来到廊下那把摇椅上,一撩衣摆,坐进去,看着曲寒星,笑眯眯道:“因为你打退那妖兽的方法很有意思,前所未有过。”
“……”曲寒星摸摸鼻子,“我就当是……您在夸我了。”
“我并非是在捡别人不要的垃圾,或是可怜,你对‘春风拂槛’这招的领悟很深,对剑道有独特的见解,可以说很有推陈出新的能力。”晏无书说着,手一抬,便见几本剑谱悬到空中,正面对准曲寒星。
“别的峰如何看待你不必去管,专注自身即可。孤山入门六式你已练三年,这里是一些进阶的剑法,挑挑看,有无喜欢的。”
曲寒星立刻拿下一本剑谱翻开,看完拿下第二本,待得览遍所有,面上露出纠结和犹豫,“师父,弟子选不出。”
“不如都要?”晏无书问他。
“别别别,一本就够我练上许多年,若是都来,我会错乱的。”曲寒星跟甩拨浪鼓似的一个劲儿摇头。
晏无书哼笑:“算你聪明,为师帮你挑一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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