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听见昆仑君放诞不羁的大笑。
天雷整整落了一宿,地上连天大雨,幽鬼横行,隔日,昆仑君身上的衣服已经面目全非,男人浑身焦黑,赤/裸地端坐在原地。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再次站了起来,身上的皮肤如蝉蜕,蓦地长出了新肉。
他伸手,大神木就落下一片叶子,往身上一卷,就又是一身青色长衫,昆仑君把披散的头发拢到身后,站直了,低头却呛咳出一口血,而后他带着没擦干净的血迹,抬头对女娲笑了起来:“你看,它拿我有什么办法?”
那笑容似乎一如往昔,有种满不在乎的天真。
女娲终于开口:“昆仑,和我去找补天石,别任性。”
“可我想试试。”昆仑君低声说,“无论如何,我想试试……就算死,我也想死得像昆仑山,不是哪个荒郊野外的小坟包。”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盘古力竭而亡,而后那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借女娲的手造出人类,埋下无数伏笔,伏羲不言不语,却以阴阳八卦给出暗示,最终没能逃过,死在了八卦上,神农氏衰微,渐渐泯然众人,唯有女娲硕果仅存,谨小慎微。
圣人一个又一个地失落,而今,终于轮到了昆仑君。
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不够强大、又足够蒙昧,才能短暂而愚蠢地活下去么?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后世传说中,昆仑山是天人之地,已经没有人知道,其实大荒山圣的昆仑君,是最初那个高调反叛的人。
昆仑君从昆仑山下来,只见被释放出来的幽冥恶鬼四处游荡,那是真正的鬼族,他们并不是生灵幽魂所化,而是被封印在大不敬之地的千尺戾气凝成,被压抑多年,早已经疯狂,食人饮血,无所不为。
然而就是这么些东西,竟然可笑地也有等级。
低等的不成人形,如同污泥一般在地上滚,以腐尸为食,稍高等的有头有身,直立如人,只是满身脓包,五官扭曲,性情暴虐——就是幽畜。
越是高等的恶鬼就越是像人,要是鬼王,则能有仙人之姿,仿佛越是污秽,就越是美好。
传说万丈幽冥,只有两个得天独厚的鬼王,算来竟然比人间三皇还要金贵一点,说来也巧,昆仑君从昆仑山巅下来,落到当年夸父的埋骨之地邓林,竟然就碰上了一位。
那是个黑发黑眼的少年,坐在大石上,披散着头发,身上披着一件不知谁给的粗布麻衣,赤着脚,见到突然出现在邓林中的昆仑君,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一不小心从大石上摔了下来,落在了小溪里,沾了满身的水渍。
就在这时,突然,一只幽畜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一口咬向少年的脖颈,他的脖颈看起来纤细又柔弱,一只手就能掰断。
随后,少年落进溪水里的手突然从一个诡异的角度伸了出来,一抬手捂住了幽畜的嘴,回身把那东西按在了溪水中,手掌一按,幽畜整个脑袋顷刻间就被他按碎了一半,血水喷出来浇了他满头满脸,落到那张素净的脸上,简直就像是雪地上开出的红梅。
少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迹,小心地蹲下来,在溪水里洗了洗自己的手和脸,而后他习惯性地拎过幽畜的尸体,张开嘴露出略微有些尖的虎牙,从最嫩的脖子开始啃起。
直到这时,昆仑君才确定他是个鬼王,他实在没见过比这少年更像鬼王的人,美貌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坐在被血水染红的溪水里、细嚼慢咽地啃噬着幽畜尸体的模样,实在比陆地上任何一个凶神恶煞的东西都让人起鸡皮疙瘩。
可是少年发现昆仑君在看他,进食的速度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昆仑,又低下头,似乎是食不甘味地咬了一口,小心地兜住,不让尸体的血水从嘴里流出来,咽下去后,又轻轻地抿了抿嘴唇,好像想把嘴角的血迹抿去,好看起来干净一点。
昆仑君虽然借火给幽冥,却只是为了斩断天路推翻不周,他早已忘了最初听见女娲封印大不敬之地的那一点不舍,即不屑于和这些茹毛饮血低等的东西打交道,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此时,他却不知道怎么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开口说:“哎,小孩,你是个鬼王吧,不是能驱使低等鬼族,那东西为什么连你也咬?”
少年手一哆嗦,幽畜的尸体从他的手中滑落到水里,溅起的水花喷了他一脸,他有些惊慌地看着接近的昆仑君,用那双漆黑如豆的目光看着他,张了张嘴,一时间没反应。
“不会说话?不可能吧。”昆仑君没型没款地往大石头上一靠,挑挑眉,“有名字吗?你叫什么?”
“……嵬。”
“哪个嵬?”
“……山鬼。”
“山鬼?”昆仑君趴在大石头上,挑挑眉,“应景,只不过气量小了点,你看这世间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绵亘不绝,不如加上几笔,凑个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