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
二楼厢房,周家姆妈和小囡商量着,八宝饭给阿爷留一半可好,哄了半天小囡终于答应了,周家姆妈将每样菜肴拨出来一些放在一旁,那条清蒸鲤鱼象征着连年有余,照例是不能动筷子的,等明天热一热全家一起吃,把老人和孩子喂饱,周家姆妈坐在窗口打棒针,小囡的虎头帽,男人的毛衣,都是她用两根棒针打出来的。
潘家花园张灯结彩,高朋满座,本来除夕是个中国节日,讲究阖家团圆,但是在上海有许多远离故土的朋友,潘克复将这些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倒也新鲜有趣。
章樹斋夫妇带着孩子也在其中,章夫人精心打扮过,黑斗篷配红旗袍,富贵而喜庆,大厅内尽是衣冠楚楚,珠光宝气,不乏军政高官,日本外交官等显赫人物,与之前钱如碧当家时不可同日而语。
潘克复穿一身海军蓝双排扣西装,头发向后背起,春风满面,端一杯红酒左右逢源,踱到这边来,先与老朱聊了几句,目光落在章夫人身上,转而面对章樹斋笑道:“章经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一番客套之后,潘克复走开,章樹斋留意到夫人脸色不太好看,问她怎么了。
“不太舒服,我想回去了。”夫人说。
“那我去和潘先生打个招呼。”
“不必,客人那么多,他哪里招呼过来。”夫人手扶着腰,眉头紧皱。
章樹斋无奈,带着老婆孩子离场,走到门口却又遇到潘克复,解释说贱内身体不适,先行告退,潘克复眉头一挑,说我让阿宝预备车送送你们。章樹斋说多谢美意,我就住在长乐里,走两步就到。
“那就不送了。”潘克复举杯致意,章樹斋一家三口走向花园大门,却总觉得背后冷嗖嗖的,走到大门口等待保镖看门的时候,章樹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潘克复竟然还站在原地,一直在目送他们。
……
法租界,诺曼底公寓,赵殿元发现发现被困在此处,这个区域戒严了,没有通行证根本出不去,两人又饥又渴,在屋里枯坐良久,墙角的座钟许久没上弦已经停止了走动,时间仿佛凝滞。
“炉子上还炖着肉。”杨蔻蔻说,肚子咕咕应和了两声。
“阿贵嫂会帮忙料理的。”赵殿元说,戒严今晚不会解除,看样子得在这儿过年了,他不甘心就这么傻坐着,走到厨房里,一台棱角圆润的巨大的白色铁柜子靠墙放着,这就是洋人用来储存食物的电冰箱了,试着拉开门,赵殿元差点惊掉下巴,叫杨蔻蔻过来,后者的嘴巴也张得老大合不上了。
冰箱里塞满了食物,各式各样印着花花绿绿洋文的罐头,奶酪、培根、牛排、通心粉,卷心菜、洋葱、胡萝卜、柠檬,两人相视一笑。
这注定是一顿特别的年夜饭,杨蔻蔻也是第一次使用煤气和平底锅,手忙脚乱不可开交,用橄榄油煎了两块牛排,开了几个罐头,煮了一锅通心粉,装盘上桌,赵殿元还在餐边柜里找到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拿了两支水晶高脚杯,洁白的桌布配上青铜烛台,唯独白蜡烛有些煞风景,但总的来说,相当的丰盛且极具异域风情。
只可惜,肉是外焦内生,通心粉咬一口也是生茬口,只有罐头青豆和生洋葱能吃,连红酒也是酸苦的,这一点倒是冤枉了这瓶酒,拉菲酒庄1939年的佳酿怎么会苦呢,只是两人不懂什么叫单宁味而已。
杨蔻蔻把通心粉又煮了一遍,然后加橄榄油炒了一遍,牛排切成条,用中式做法炒熟,撒上盐和胡椒,终于能进嘴了,不知道是食物不新鲜还是吃不惯外国饭,杨蔻蔻吃完就进了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赵殿元听到浴缸放水的声音,他拧了拧门把手,反锁了。
“你别进来,我要洗个澡,这个香皂好香啊。”杨蔻蔻在里面欢快地说道。
杨蔻蔻实在忍不住要洗个澡,这套公寓房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洗手间,墙上的镜子比自己的小圆镜大多了,抽水马桶洁白无瑕,坐上去很舒服,而且不必在意被人听到,在二十九号出恭,必须要控制住声音避免尴尬,出完要端着下楼去弄堂里的下水道倒掉,怎比伸手一拉来的方便。
还有这搪瓷浴缸,没人能抵挡在里面泡个澡的诱惑,平日里洗澡相当麻烦,要准备两个盆,一个大木盆坐浴,去老虎灶打上一吊热水,兑上同比例的凉水,一次次上下楼,繁重无比不说,水还不敢用太多,只能浅浅的一层,生怕溢出来流的到处都是,顺着楼板缝隙淌到楼下是要挨骂的,洗的时候先用毛巾蘸水在身上揩一遍弄湿,再蘸着肥皂搓老坑,最后把毛巾在另一个小盘里漂洗干净,再蘸清水把身上擦一遍就算洗完了。
而眼前这个浴缸,可以整个人躺进去,打开水龙头,自动流出温度适宜的热水,法国香皂香气袭人,毛巾洁白柔软,杨蔻蔻把全身衣物除尽,跨进浴缸,把自己浸泡在泡沫中,享受着四十度热水无死角的抚慰,舒服到热泪盈眶。
这人间,还是值得多活几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