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太皇太后说罢便唤过惠双领着我到上林苑，上林苑彼时空无一人，偶尔有积雪从腊梅枝桠上坠落至地砖，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愈发显得周围的环境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

    我跪在面朝慈宁宫的一侧，惠双递给我斗篷，不冷不热道：“奴婢此举，只是不想小主冻坏了，皇上回来之后，不好交待。”

    我目不斜视，淡淡道：“多谢了。”

    惠双很快转身离去，留下两个小太监远远地看着我。

    我将新添斗篷解下铺在地上，隔离了积雪，站起来重新跪在上面，会舒服一些，又将其余部分折起来，盖住腿部保暖，最后拉紧原先自己的狐貂斗篷。

    回头一看，秋语跟着我跪在雪地上，并无离开之意。

    我闭着眼睛，轻轻道：“姑姑，你回去罢。”

    秋语轻轻道：“娘娘......”

    我惘然道：“我已经不是娘娘了。”

    秋语摇一摇头：“不管您是何地位，您都是奴婢心里的主子！”她低眉，愧疚道，“奴婢知道，小主是被人陷害的，却帮不了小主分毫，实在是不配做小主的心腹！”

    我侧首，缓缓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此事发生得太突然，你我都无可奈何。你先回去，安抚一下绛紫殿的人，告诉他们，好好待着，不许乱跑。”

    秋语不忍道：“可是小主......”

    我疾言厉色道：“姑姑！若是你也是倒下了，我身边缺了得力的人，岂不是让那些人更加容易得手？”叹一口气，轻轻道，“我一个人受罚，就够了。”

    秋语起身，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流连，快步朝永和宫走去，我抬头，残月像一块失了色泽的鹅卵石，被远远抛在天际。

    虽然斗篷内外都厚实，但我怎么没有用晚膳便被传到承乾宫，此时饥肠辘辘，且脑袋也是晕乎乎的。

    不知为何冒了一身冷汗，慢慢地浸湿了寝衣，冰冷地刺激着神经，仿佛一点一点地渗进了骨头里。

    远远的，似乎是谁在呼唤我：“小焓.....”

    我侧首，倪霜匆匆赶来，跪在我身侧，微微喘着气，她的额角上有淡薄的汗水，鬓角的发丝散落，衣襟上流苏纠结。

    倪霜她是大家闺秀，从来都是步步生莲，何曾有过这般三步并作两步？

    倪霜将怀中的小羊皮斗篷为我披上，心痛道：“小焓，我已经让小顺子取了宫牌去皇陵了，但愿皇上知道后会快些回宫，你也是好早日洗雪沉冤。”

    纵然身上寒冷入骨，心里却滋生出丝丝暖意，温热的泪水湿濡了眼眶：“姐姐。”

    倪霜拉过我冰凉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反复搓着，又塞给我一个铜胎画珐琅手炉，自责道：“小焓，都是我不好，我先前在凤仪殿外便听闻皇后与穗依在说要对付你，却没有告诉你要多加防范......”

    我握一握她的素手，道：“若他人有谋害我之心，就算我再如何防范，也是总会有疏忽之处，她们又如何不懂得见缝插针？”

    倪霜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如今被寒冷的夜风一吹，面色也是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我忙唤着她身侧的宫女：“冰霞！映雪！快扶你们家主子回宫去！”

    倪霜大概是冻着了，一句话也是说不出，只得三步一回头，担忧地望着我，渐行渐远。

    寅时三刻，天空还是黑漆漆一片，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嗖嗖地卷着雪花呼啸而过，一缕一缕拼命地钻进衣襟，刮过脸庞像是刀子割过一般隐隐作痛。

    夜深人静，我的头愈来愈沉重了，双腿先前是酸软得厉害，如今已是麻木了，僵硬了。

    困意仿佛海潮般一波一波地向我袭来，我好饿，好疲惫，好想睡。

    我再也是坚持不下去了，歪身倒在雪地里，任由冰凉的雪花一点一点地将我覆盖，眼皮渐渐合拢，再也是不想睁开。

    玄烨，你在哪儿？我好想念你！

    晕厥的前一刻，忽然想起，从前也是曾彻夜在雪地里练剑，为何这次如此虚弱？

    ……

    周遭弥漫着轻薄的白雾，似乎有叶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轻轻淡淡的，只是曲子我从未听过。

    我想要追寻声音的来源，却发现自己是在一汪湖泊中漫无目的地行走，清水浸湿了裙裾，我却感觉不到冰冷。

    “焓……”

    我细细看去，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徐徐向我走来，她熟悉的面容如清月皎皎，一双如秋水的眸子望着我，满是和蔼与怜爱。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轻声道：“师傅……”

    然而师傅却瞬间被迷雾包裹了，面容渐渐模糊，我急迫地想要抓住她，却怎的也是抓不到，雾气愈来愈重，师傅的身影最终消失了。

    我木纳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着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焓儿……”

    身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甚是好听，仿佛山顶上一抹美丽的朝霞，温柔得不像话。

    我转身，果真看到了玄烨，他身着一袭湖蓝色刺银蛟龙长袍，丰神朗朗，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我欣喜地扑进他怀里，他却忽然不见了，像师傅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慌了，心头似乎有小鹿在胡蹦乱串。

    “玄烨！玄烨！”

    我的呼唤并未令他出现，只是白雾被一阵风吹散，心下一松，然而下一瞬却开始惊恐。

    有数不胜数的玫瑰花藤从脚下钻出，一点一点地缠绕着我的身子，尖锐的黑刺扎到了皮肤，鲜红的血液顺着白皙凝脂流下，滴答，滴答……

    我惊得霍然睁开双眸，使劲眨了眨，眼前的事物才渐渐清晰起来，才知道自己在落樱殿的七宝琉璃榻之上。

    身上冷一阵，又烫一阵，恍然地交替着，轻轻嗅了嗅，空气中还遗留着淡淡的药草味。

    窗外残阳如血，已是到了夕阳西下时分了，我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目光环绕了一圈，发觉灵雲歪坐在床边，双臂搭在床沿，脑袋便这样枕着，她的眼睑青了，有些浮肿，脸也是消瘦了一圈。

    我忽然有莫名的心疼，伸手想要帮她撩一撩鬓角散乱的发丝，却不想她醒了过来。

    “小主！小主您醒了？觉着身子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灵雲先是定了定神，随之看见我清醒着，欣喜溢满面上。她许是许久未眠，眼微微肿着，暗红的血丝布满青白色的眼底，如纵横交错的血网。

    刚想开口，却发觉喉咙干涩地发疼，根本说不出话来，为了回应她，只得摇一摇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秋语大抵是在外头听见了动静，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当她看见我时，也是无比欢喜，忙上前道：“小主醒了？真是太好了！”

    “我要喝水。”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却是沙哑得仿佛铁片相互摩擦。

    秋语即刻去吩咐千嬅去倒水，又遣小顺子去乾清宫告知玄烨，随后与灵雲合力将我扶起来，取过几个攒金丝弹花软枕垫在我的后背。

    千嬅很快端来一个重瓣莲青花瓷小碗，轻轻道：“小主，您喝点红糖水。”

    我无精打采地捧过，一口一口地喝着，温热清甜的液体缓缓滋润着干涩的喉咙，胃也是渐渐温暖了起来，人仿佛不再那么疲惫。

    她见我喝完了，忙接过小碗，眉开眼笑道：“小主醒了就好，奴婢去请太医来瞧瞧。”

    “不必了。”我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红糖水，揉着酸疼的太阳穴，声音仿佛秋天里飘零的落叶，低沉而寡淡，“我昏睡多久了？”

    “已有一天一夜了。您是半夜三更时被皇上抱回来的，当时您身子冰冷，发着高烧，可急死奴婢们了，可您水米不进，更是灌不下退热的汤药，皇上龙颜大怒，太医们跪了一地，连皇后娘娘也是被吓着了。还好后来曹太医赶回来，想了个妙宗儿，用汤药浸湿了毛巾，敷在您额头上，又将药材磨成粉末，置于香炉上焚着，您这才开始退烧。”秋语从妆台上取了一点茉莉薄荷水，侍立在身侧用指腹为我轻轻揉着太阳穴，“皇上放心不下，在床边一直守着，一个时辰之前方才去交泰殿。”

    我的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十分难受，缓了缓，轻轻道：“知道了。”

    茉莉与薄荷的清新香气缓解了混沌与酸疼，只是脑袋免不得还是沉沉的。

    我毕竟是一天一夜未进食了，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想要即刻大吃大喝一顿，却猛地想起不妥，于是吃了小厨房早就备下的鸡茸粥。

    将泡好的碧梗米塞入老母鸡腹内，鸡骨架敲断，加入新鲜的冬菇与冬笋，隔水炖半个时辰。

    鸡肉的鲜美与冬菇冬笋的清香混和在一起，而鸡本身的油脂则渗透到了米粒之中。

    鸡腿肉剁成肉茸，猪蹄筋与龙虾肉都切得细碎，与老母鸡腹中的米饭做成粥品，最后撒上少许乌梅粉。

    吃饱之后昏昏欲睡，却还是将身上湿透的寝衣换下，穿上月白色无花无绣。

    “我困了，要睡一会儿，过一个时辰再叫醒我。”

    秋语点了点头，扶着我躺下，望着体力不支的灵雲，道：“你去歇着罢，这儿有我就成了。”

    灵雲答应了退下，空阔的大殿中重重帘帷深重，樱桃色绸罗帐幔安静垂下如巨大的翼，连月色也是几乎不能见的，我渐渐合上了双眼。

    ……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我在一声声呼唤中醒来，那声音轻柔得仿佛春日里最温暖的泉水，隐隐带有一丝急迫与颤抖，甚是熟悉。

    我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无比厚重，果然，映入眼帘的是倪霜的容颜。

    “小焓！”

    倪霜侧身坐在我身旁的黄花梨绣墩上，双颊浮肿，隐隐有泪痕，虽然已经擦拭过，可还是看得出，定是之前哭了许久。

    我心下欣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姐姐！你可是来了许久？”

    倪霜连忙握住我的手，点一点头：“自从小顺子传来你已经醒了的消息，我便赶着来见你了，不想你又刚刚睡了过去。”她眼中流露出几分沉沉如秋水般的关切，“昨日半夜，我听闻皇上抱着你回来时，你身子都快僵了，急得不行，连忙赶过来。可你这儿乱作一团，我被宫门口的侍卫拦着进不来，只能巴巴地望着延禧宫，真是……”倪霜说着说着，眼框渐渐红了，眼睛也是湿润了，我还没来得及劝阻，便已是热泪滚滚泼洒。

    我心下一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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