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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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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了。就连我们这些碎娃,也能从大人的举止上感觉出什么。以前堡子里嚷仗,那个脏话,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女人们互相撕着头发,能把祖宗八代翻出来日。男人们更不用说。现在,女人们一个争着一个表现,见面笑笑的,话儿软软的,偶尔地红上一次脸,刚想骂,忽然就想起姚先生。忙改口,哟,你还以为我骂不过你呀,我是不骂。

    秋收的时候,公社突然接到通知,要搞一场大的批斗。六子爹开完会回来,一言不发。六子妈问急了,他才郁郁地说,保不住了,这次说啥也保不住了。

    果然,第二天,公社就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带着枪,拿着绳子,把姚先生捆走了。姚先生一走,我们便算是放了假。好久没痛快玩了,我们齐齐地涌向山梁,捉蚂蚱,追野兔,玩得好不开心。玩着玩着,忽然就看见六子妈,她痴痴地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瞅着山外。

    秋日笼罩下的山野,六子妈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蚂蚱。

    这天六子爹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一进门就破上嗓子喊,完了,完了,再斗就斗死了。六子妈一个猛惊,抓住六子爹问,你说谁哩,把谁斗死了?

    还能是谁?!六子爹很不满地甩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快叫他们斗死了。

    原来,姚先生被带去后,公社一看,所有的走资派中,唯有姚先生还白白净净。别的,早让石碴厂磨得比农民还农民。这下,纸里面包不住火了,公社书记一声令下,姚先生的苦难便到了。

    驴日的们,狠,狠呐。惹着谁了,啊!六子爹猛地摔了碗,饭也不吃了。

    咋个办,这可咋个办?六子妈使劲地撕住六子爹,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话顶球用,他们都开始猜疑我了。

    啊!六子妈软软地跌到炕上。

    那年大约是出了啥事,对下放改造的走资派斗得格外紧。六子爹没敢在家多耽搁,连夜就去了公社。六子妈急得一刻也坐不住,第二天一早,她便紧着找几个要好的女人商量,咋个办,再斗真要斗死的呀。女人们跟六子妈一样急,有个女人竟当场哭开了。急来急去,仍是想不出法子。还是王二麻有办法。王二麻自打纸卖得好后,一直对姚先生有感激。一听姚先生要被斗死了,他就蹲下起来地想办法。想着想着,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那年的堡子里,人们算是见识了王二麻的智慧。他亲自赶着马车,拉着一车女人,去跟公社要人。快到石碴厂时,王二麻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走资派,打倒姚先生。六子妈忙喊,不能叫姚先生,叫姚白玺。王二麻又喊,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账。

    石碴厂的工地正在搞万人大批斗,不只走资派,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在一起,民兵们端着枪,押着他们干活。每个挨斗者脖子上都挂个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六子妈远远看见,姚先生正拉着架子车,很吃力地往坡上拉石碴。坡太陡,姚先生咬紧了牙使力气,车子还是不动。这时有个民兵走过来,抡起枪把子就给了姚先生一家伙。姚先生一哆嗦,车子便拖着姚先生从坡上倒退下来。姚先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车上滚下来的石碴砸着了他。六子妈一声尖叫,就要扑过去。同车的女人一把拽住她,你疯了呀——

    打倒姚白玺,打倒走资派!王二麻看到人们围过去,扯上他的破嗓子吼。

    几个女人快快地打出斜爷早就写在麻纸上的标语,上面几个大字,我们要清算。

    公社书记闻声赶来,问王二麻,清算个啥?

    王二麻像是竹筒里倒核桃,哗啦啦说,走资派姚白玺不好好接受堡子里贫下中农的教育,思想反动得很。他嫌堡子里的贫下中农脏,不吃贫下中农做的饭,不上贫下中农的茅厕。他还出馊主意,让贫下中农拿麻纸当棉套。想想啊,一张麻纸五分钱,他竟舍得!贫下中农上一天工才挣五分钱,鸡下一个蛋才卖五分钱,他竟让贫下中农拿五分钱擦屁股。他这是让堡子里倒退,他欠我们的血债!

    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账!女人们振臂高呼,声音十分的气愤。

    姚先生早已吓得面无血色,万万没想到,王二麻会这样清算他。

    公社书记很满意,堡子里的女人觉悟都这么高,可见群众是真正地发动起来了。他很感动地握住六子妈的手,你们这样跟走资派作斗争,公社很放心啊。说完,手一扬,就把走资派姚白玺交给了王二麻。

    六子爹站在远处,吓得魂都没了。要知道,姚先生现在可是全公社的重点啊,听说他犯的罪大着哩。

    马车刚拐过二道子梁,六子妈便一把捉住姚先生,我看看,我看看,砸伤了没?姚先生还处在惊魂不定中,不知道王二麻口袋里卖的啥药。六子妈看见姚先生遍体是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让石碴磨得成了一张干皮,裂开好几道血口子。她心疼得就要把手往怀里揣,一看是在车上,忍住了。才几天工夫,姚先生便变成冬天的树枯桩了,脸上哪还有白,脖子简直比车轴头还黑!

    六子妈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姚先生回来后,好几天不说话。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堡子里的人为啥不讲卫生。没法讲啊。他才干了几天活,身上的污垢便一层,夜里欺负得他都没法睡。手一放水里就疼,他索性手也不洗了,就那么脏着。

    为防万一,刘财主家的院子外又加了一道岗。王二麻守前头,斜爷守后头。院子里推来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粪。六子爹定了一条铁纪律,无论谁问,都说姚先生现在是拉粪,他欠了堡子里的血债,他要给堡子里淘茅厕。我们每个孩子都得到大人们最严厉的警告,敢胡说,三天不给饭吃,冬天不给缝棉衣!

    我们哪敢呀,个个吓得小嘴巴紧紧的。

    姚先生再次给我们教书时,我们都发现,姚先生脏了,比堡子里的男人还脏,头发像冰草一样,乱蓬蓬的,雪白雪白的衬衣领再也不见,石碴厂的灰尘牢牢粘在上面。

    他讲着讲着,会非常困顿地打个哈欠,揉揉粘满眼屎的眼睛,问我们,我像不像走资派?我们怯怯地说,不像。像啥?他非常警觉地审视着我们。我们想了想,说,像六子他爹。

    或许,姚先生就是那阵子跟六子妈好上的。当然,姚先生跟六子妈好上,我们并不知道,直到有了七子,直到七子像玉树一样临风站立在堡子里的山野上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原来他们好过呀——

    按照六子爹的嘱咐,六子妈天天去看姚先生。六子爹一是怕姚先生受了苦,想不开。当时已经有好几个走资派想不开,自己死了。六子爹这方面消息广,想得也远。二来,六子爹定是听到了啥,他再三安顿,你去了多陪姚先生说会话,这个姚先生,苦哇——

    六子妈采了草药,给姚先生敷腿,姚先生起先不让,六子妈很生气地说,腿都这样了,你想瘸呀。姚先生说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放屁!六子妈没防住,突然就说了句脏话。她恨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说,人活着谁没个坎儿,一遇上坎儿就寻死觅活的,不怕让人笑话。

    六子妈劝了一阵,姚先生的心情慢慢好了。他挽起裤腿,让六子妈敷。六子妈才发现,姚先生腿上有很多伤,都是民兵拿枪把子砸的。六子妈心疼地说,你犯了啥罪呀,咋把你跟地富反坏右一起斗?

    我是走资派。姚先生心事重重地说。

    走资派是做啥的?

    姚先生忽然就给逗笑了,斗争这么激烈,到处燃烧着革命的烈火,六子妈竟然不知道走资派是做啥的。他便耐心地跟六子妈讲起来,六子妈越听越糊涂,末了说,我不信,你这么好个人,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我们堡子里当年闹土改,就把斜爷给弄错了,后来才改过来。

    姚先生听了,心里忽然就涌上一层东西。这东西很怪,把姚先生竟给迷瞪了,好一阵子,他才醒过神。姚先生痴痴地看着六子妈,喉头嚅动了几下,最终牙一咬,把话给咽了下去。

    敷完腿,姚先生躺在床上。怀里抱个东西,反复摸。六子妈看着稀奇,问是啥。姚先生直起身,说是埙,一种乐器。能响?六子妈眼里一下跳出一串火。能响。姚先生像是忆起了什么,突然就变得很伤感。那你响给我听。

    姚先生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拒绝了六子妈。他说现在不能响,一响就是走资派。

    不能响拿它做啥,又不是个宝贝。六子妈很失望,她喜欢一切能响的东西。可堡子里除了鸟叫,啥也听不到。

    那个晚上六子妈没睡,躺在炕上,满脑子是姚先生。显然,姚先生跟以前不像了,再也不是那个干净体面的姚先生。他满脸胡子,不洗脸不刷牙,样子竟跟王二麻差不离。更要紧的是,一次批斗把姚先生斗垮了,六子妈尽管不识字,但她知道,人不能轻易垮,一垮,这一辈子就完了。姚先生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有文化,他该打起精神来呀。

    那晚姚先生也没睡,躺在床上,不停地抚摸着那个埙。姚先生这次下放,只带了三样东西,都跟他爱人有关。照片,埙,还有一件宝贝。姚先生很爱他的妻子。可现在,姚先生遇上了难题。这次公社所以把他当重点批斗,不只是他太干净太白,他妻子揭发了他。上海方面已给县上和公社过了公函,姚先生问题大了。他妻子出身于革命军人家庭,在上海部队文工团唱京剧。姚先生则出身于反动家庭,父母都是大走资派,早被批斗死了。妻子为了唱样板戏,主动站出来揭发他,说姚先生最反对她唱样板戏,还攻击样板戏不如苏修的民歌,说他过去在大学里教学生们唱苏修歌,还爱吹个郊外的晚上。上海来的公函说,妻子要跟他划清界限,要彻底揭发他。姚先生眼前一片黑,突然感到人生是那么的黑暗。

    看姚先生的人一拨接一拨,跟六子妈要好的那几个女人一有空就往刘财主家的院子钻。这个提着鸡蛋,那个端着鸡汤,都是自家压根舍不得吃的。来了就问寒问暖,变着法儿让姚先生开心。姚先生再也不嫌堡子里的女人脏,端来啥他吃啥,吃得很香。这天,六子妈熬好了鸡汤去给姚先生送,发现屋里坐着个女人,是堡子里最年轻的小媳妇,才十七,坐在姚先生的床头,给姚先生补袜子。六子妈一望见她跟姚先生说话儿,气忽地就来了。板起队长女人的面孔就训那媳妇,有事没事的老跑这儿做啥,不知道姚先生心烦么?小媳妇一看六子妈发了火,吓得丢下袜子就跑。姚先生很尴尬地红了脸,你看你,冲人家发啥火?

    我就发!六子妈腾的放下鸡汤,也不理姚先生,站在那儿赌气。姚先生吓得不敢说话,乖乖儿坐床上。他还从没见过六子妈这么发火。僵了一阵子,六子妈才从怀里掏出做好的鞋,气梗梗冲姚先生说,穿上。

    姚先生接过鞋,手有些抖,脸也有些抖。他已知道堡子里关于鞋的规矩。捧着鞋默了半天,颤颤地抬起眼,望住六子妈。望着望着,姚先生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天姚先生哭了好久。黄昏把整个堡子里掩去时,他的泪还没止住。六子妈也让他哭得很不好受,她真想把姚先生揽在怀里,就像揽住六子一样。

    姚先生的伤彻底好了的那天,六子妈从秋天的田野上采来一束花,花是黄色的,开得正艳。我们堡子里常有黄色的山花开在秋天里,叫不上名,却很好看。六子妈问姚先生,好看不?姚先生说好看。六子妈问有多好看,姚先生说真好看。六子妈问真好看是咋个好看?姚先生一下让六子妈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看着他脸憋得通红,六子妈心说,这个姚先生呀,都说他能说会道,咋就这么个话也答不上来呢?后来,后来六子妈索性大了胆,牙一咬说,我……好看不?

    姚先生真正结舌了。只听得他的心在怦怦跳,人早慌成了一只鸟儿,哪还有心力回答这么难答的话。

    屋里的空气让姚先生的结舌弄得很紧,不动了似的,六子妈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先是扑扑的,接着便擂起了鼓,震得她脸颊一片飞红。六子妈有点受不住,这么紧的空气还从没遇见过。她装做帮姚先生收拾床,在床上摸来摸去,其实也没想摸啥,就想摸着心情松活点。忽然,她摸着了一件东西,觉得怪怪的,拿眼前一看,是两个小汤碗那么大的罩罩,中间布条儿连着。六子妈越看越觉得像啥,像啥又一时想不起,就问,这是啥?

    正在慌神的姚先生这才醒过神,可很快他又慌了,慌得比刚才还厉害。他一把夺过六子妈手里的东西,仓皇至极地说,不是啥,快给我。

    我就不给。六子妈怪怪地说了这么一句,一把又夺回来。

    姚先生怔在了那儿,不是六子妈夺了那东西,是六子妈的声音。我就不给。这声音听上去咋那么怪,又那么耳熟。姚先生仔细品了会,就把自己的心品得更乱了。

    六子妈的心还乱。天呀,我咋,我咋拿这口气跟他说话,这明明是,明明是撒娇么——

    六子妈飞红着脸,提着那东西跑了。

    那东西不是别的,是姚先生妻子的胸罩,是他带的三样里最珍贵的一样,思念妻子的时候,他就悄悄拿出来,捧在手里,贴在脸上,捂到胸脯上。

    那东西后来成了六子妈永世的珍藏。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那东西叫胸罩,是女人最神秘最心爱的用品。

    六子妈一生都没舍得戴,但她却把它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姚先生遭受了人生最重的一次打击。

    两个上海来的人找到堡子里,跟他谈了一小时的话。来人走后,姚先生锁上刘财主家的厢房,把自己死死锁在里面,不让人见。

    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下。

    堡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包括六子妈。终于等到六子爹回来,一进门就问,姚先生呢,姚先生咋个了?

    六子妈扑过去,撕住六子爹,他咋了,他到底咋了?

    六子爹一跺脚,咋了,叫狐狸精害了。狗日的,给谁栽赃不好,偏要栽给自家男人。

    到底咋了,你说清楚呀!

    让他婆姨给害了!

    六子妈听完,眼一黑就给晕了过去。

    那年冬天的雪真是大。

    六子妈大病了一场,等她挣扎着从炕上翻起身时,雪早把堡子里包裹得一片茫茫。六子妈不顾一切地朝刘财主家跑去,刚跑到半路上,就碰见王二麻,王二麻喊,不好了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他一天没出门,你快去看看。

    六子妈跌跌撞撞跑到屋前,敲不开门,捶也捶不开。六子妈慌了,喊,王二麻,王二麻你死哪里了,快砸门呀。

    王二麻骑着马跑石碴厂给六子爹报信去了。六子爹临走时特意安顿,要是见姚先生有个啥异样,就赶紧给他报信。

    六子妈豁出命来一撞,门哗地开了。姚先生吊在屋梁上,两脚悬空。六子妈尖叫着扑过去,姚先生呀,你不能死。

    姚先生没死,想死,没死成。都亏六子妈撞门撞得及时。

    六子妈放下姚先生,紧着慢着就把姚先生抱在了怀里。六子妈不停地说,姚先生啊,你咋想不开,那种女人还叫女人。姚先生啊,你想开点,害人的女人不要才好,你不死,让她死,让上海城的车撞死,让上海城的马踩死,让上海城的人拿唾沫把她淹死。姚先生啊,你想开点,想开点啊,姚先生……

    姚先生慢慢睁开了眼。

    姚先生感觉到自己在女人怀里。

    姚先生软软地伸开胳膊,抱住了女人。

    六子妈一阵子心悸。

    姚先生像是在做梦,他梦见了妻子,妻子张开双臂,把他迎进了家。

    六子妈像是在做梦,她梦见冬天的堡子里盛开了油菜花,花香袭人。

    姚先生干干净净洗了一回身子,还用了洋胰子,把自己洗到了从前,姚先生想干干净净走。

    六子妈梦了一会儿,又喊,姚先生啊,你放心,往后,谁也不敢再斗你。姚先生啊,你有苦,就道出来,道出来吧……

    夜黑下来,完全黑下来。

    雪没了,夜没了,啥也没了,有的,只是一对抱着的人儿。

    事情怎么发生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就发生了。

    先是抱着,抱得紧紧的,姚先生终于能喊出话了。他在喊一个名字,六子妈不知道的名字。接着是六子妈,姚先生一喊,她就感觉到了异样,怪怪的,鲜鲜的,好像飘了起来,又不想飘,就想让抱,抱的滋味真好,从没这么好。后来,她也迷迷瞪瞪的,喊,她一喊,姚先生就疯了。

    疯了。

    不疯的时候,天已大亮。雪照得大地刺眼,雪照得两个人一片子白。

    六子妈终于说,姚先生啊,我是洗干净的,我天天洗……

    王二麻没能喊来六子爹,却喊来一个天大的悲。

    谁能想得到,就在那个夜里,六子爹出事了。

    六子爹其实犯了错误,天大的错误。他在大批斗会上,说了一句话,是替姚先生说的。没想就这句话,他就戴了顶帽子。

    六子爹说,姚先生这个人,不像走资派,像个好人。

    他的队长当场被撤了,公社书记罚他劳动改造。正赶上冬季大会战,石碴厂要出大量的石碴,他被派去放炮,将功折罪。六子爹不会放炮,炮点着半天没响,他骂,格老子的,老子日儿子一日一个准,不相信一个炮点不着。边骂边走过去,结果,刚到跟前,炮响了。

    六子爹不见了,成了石碴。

    王二麻哭着说完,猛一看,六子妈不见了,再找,就见她一头撞在水缸上。

    六子爹死后,六子妈再也不到刘财主家去了,整日傻兮兮地坐在阳洼坡上,白雪映照着她的身子,看上去她比雪白。

    夜里,堡子里多出一种声音,很低沉,很悲凉,似风吼,似瓦砾在响。

    堡子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埙。堡子里的人都说有了鬼,冤鬼,阴魂不散。

    一听见那声音,六子妈猛就从炕上坐起来,直直地竖起耳朵,听。

    那声音像是从她心里发出的,六子妈忽然想,十五上嫁到堡子里,一直想听一种声音,一晃十年过去了,她终于听到了,可是,听到又能咋的,她成了寡妇。

    二十五岁的六子妈夜夜就那么坐在声音里,埙的声音,全堡子里,听懂的怕只有六子妈。

    很快,来了一批人,有县上的、公社的,还有大队的。他们很老练,一下就把我们堡子里的阴谋揭穿了。姚先生还在讲台上,就让他们捉住了。

    我们被轰出刘财主家的院子,再也不用上学了。

    姚先生听说是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罪名是反革命。从走资派到反革命,都是他爱人也就是那个京剧演员的功劳,据说她交出了一本很关键的证据,那是姚先生写的书。

    也有说姚先生被送到了酒泉,一个叫夹边沟的劳改农场。总之,姚先生是离开了堡子里,离开了六子妈。

    再也没有消息。

    七子出生的那年,天大旱,我们堡子里的人吃起了草根。

    七子长得很快,眨眼间,他就成了人。七子这人,个子高高的,眼神郁郁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

    若干年后,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镇**的,我们的公社早改成了乡,后来又改成了镇。六子现在是我们的镇长。

    写信人说,他叫姚白玺,曾在堡子里改造过,后来到了夹边沟,差点饿死。幸亏堡子里的人教会了他坚强,他活了下来。平反后他回了上海,从事研究工作。他很想念堡子里,想念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直想回堡子里看看,可工作太忙,“**”耽误掉的时间太长,他得设法补回来。现在他退了休,总算可以了却掉这桩心愿了。

    六子拿着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说,姚白玺同志,你信中谈的事我们听过,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们找不到,我们镇上包括堡子里三十万人,没有谁叫香梅。

    六子回到家中,母亲正傻傻地坐在炕上,母亲怀里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埙。

    六子看了眼母亲,果断地走出去,跟七子说,到了上海,好好念书,一定要读他个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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