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连离开都在告白

家三口在老家的日子真的太美好了。我可以为了你和花生让自己充满能量，我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珍惜。每天早上吃完饭，我们带着花生去买菜，然后回到家，你陪着他看书玩游戏，我在厨房里准备着午餐，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和花生补充营养。等我洗完碗后看着你和花生睡着，我就赶紧去画画，晚上又准备新鲜的饭菜，然后一起出去散步。我给学生上课的时间里，你就陪着花生等我下课，那段日子真的辛苦你了。你真厉害，讲故事、洗澡、哄孩子睡觉，一个人都能做到。因为有你，我才能安心地上课，赚了钱我们就带着花生去旅行。能这样和你俩在一起，你知道我有多满足吗？

    “可来到深圳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你笑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太疼太难受，你不会这样的。一路陪你打怪，我们已经是最有默契的队友了。可现在我想跟你说：亲爱的小忽，你真的已经很勇敢了，你是我和花生永远的英雄，只是英雄也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你嘱咐我的事情我都记住了，我会好好地带大花生，我会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画出来给你看，我会永远记得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所以别担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今生我们情深缘浅，来世我们一定还要在一起……现在你就乖乖闭上眼睛好好地计划一下，未来要带我去哪里玩，带我去吃什么好吃的，你要好好做攻略哦！要像我做攻略时那么认真和仔细，这样我才会陪你一起玩的。

    “我知道你有梦想，你想做个很厉害的美食家。我很期待你变成美食家的那一天。你说过会在终点等我，我相信你说的每句话，所以你不可以骗我，一定要好好地等着我来。我可能没办法来得那么快，所以你要耐心地等等我，知道吗？我也会一直戴着你的戒指，再见面时，我应该是白发苍苍的缺牙老太太了，但我相信你也一定会认出我的。今生遇见你，爱上你，我从未有过一丝后悔，我真的舍不得你，我也是真的很爱你。”

    …………

    话音刚落，我看到小忽哭了，一串一串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突然紧紧地抓了一下我的手，深深喘着气，监护仪上的所有数字都在倒退，都在一个个地归零。

    我真的太痛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小忽——”

    本来归零的监护仪，在心跳的地方又抖动了一下，然后，就只剩下长长的直线了。

    我的小忽走了……

    他终于解脱了，我的余生再也没有他的陪伴了。

    人间疾苦，天堂无泪。

    3月2日，在我生日和我们结婚纪念日的前一天，他含泪离开了。

    13点11分，一生一世一次。人生走到尽头，他都在说着他对我的爱。

    3

    我回忆起和小忽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是快乐，可最后在医院里的这三天经历，我真的无法让自己释怀。

    我感受着手中那个温暖的大手慢慢变得冰冷，看着那张白皙的面庞在我眼前逐渐黯然，他始终没有完全闭上的眼睛还含着泪。我哭得全身发抖，蜷缩在地上，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无法动弹。

    我抬头到处看，我觉得自己应该还能再见到小忽，他一定还在房间里，他一定还没离开，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一直坚强勇敢的我，连站起来走出房间的勇气都没有。原来，撕心裂肺的痛是这样的滋味，我眼里的世界突然间失去了所有色彩。

    我以为他失去意识了，我以为他已经忘了，没想到这十六年的点滴过往他都没有忘。

    他听着我说完这段长长的回忆，脑海里一定也和我一样一帧帧地回放着甜蜜的过往。

    我一定漏掉了很多地方，他肯定很想提醒我，十六年怎么会这么短暂呢？怎么会就这样转瞬即逝了呢？

    一想到此后漫长的人生，只能自己牵着儿子独行，我就锥心地疼。

    能与谁说？除了小忽我谁也不想说，别人不会理解这份爱到底有多深，更不会明白我有多痛。

    我的心就像被插上刀，然后被一点点地拖曳，一点点地撕裂，流出的血浸湿了我的全身，血里又长出了一根根回忆的刺，不停地扎进我的神经和身体里。

    这样的痛太刻骨铭心了，尽管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这一天的场景，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绝望痛哭到要昏厥。

    死亡是黑色的，它原来可以这么近，这么冰冷绝情。

    在地上蜷缩太久了，我已经僵硬到被家人架着才能离开房间。大家在等我签字，因为签了字，医护人员就会把小忽送去那个冰冷的地方了。

    在这一刻我明白，原来人这一生里真的会遇到各种各样你想逃避但又不得不去面对的境遇。

    我能站在这间房里哭多久呢？我可以哭到眼瞎，可是哭瞎了又能怎么样呢？小忽回不来了，而我也不可能让他继续躺在这里，所以我只能面对现实，去签字。

    我们的名字曾经同时出现的地方，是十几岁时传的字条、是结婚时的誓词、是花生出生时父母的那一栏……如今，却是死亡证明、火化证、墓地……

    对我而言，这样的创伤和打击是终生难忘的苦痛。其实所谓的坚强和勇敢不仅仅是面对爱人活着时的人生，更是他离去后，仍然要继续勇敢而努力地走下去。

    再次走进房间，空气里安静得可怕。我站在小忽身旁，最后一次轻轻抚摸了他。我没有让自己的泪落在他身上。他就像睡着了一样，我不想吵醒他。

    这就是天人永隔吗？我们在死亡面前，靠着对彼此的爱一直勇往直前，我们一起身穿盔甲，披荆斩棘，蹚不过的激流险滩你挽紧我，跨不过的山峦我背着你，可最后疲惫不堪的你还是先行而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

    去殡仪馆的路上又经过了港大医院，我仿佛看到医院门口有个女孩拎着饭盒一路小跑。她摸清了医院的每条路，她着急地想见到她的爱人，她总是抄着近路奔跑，她笑容满面不把悲伤放在脸上。她那么小的个子却是她爱人全部的精神支柱，可惜以后在这里都看不到这个身影了。

    车子又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隧道，那里有一片葱绿的山林。天气阴沉沉的，3月的深圳又湿又冷。小忽也走过了这条路，他也看到了这片山林，他一定也很冷。

    终于到了殡仪馆，我给小忽选了最简单、最素雅的一个骨灰盒。当他们把小忽的照片给我时，我一看到他的脸，手就开始发抖了。我把遗照紧紧地抱在怀里再回到车里时，听到大家在小声地抽泣。

    这些长辈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是看着他娶我的，如今大家聚在一起却是以这样的方式，换作是谁都会揪心地痛。我心疼他们，我也想抱抱大家。

    下车后，我抱着小忽的遗照，走去火葬场。这段路很短，可我走得很辛苦。

    在这里出现的人都是失去亲人的伤心人，可是当大家看到我和小忽的照片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很久。

    我一步一步走到火葬场，天太冷了，我真的很冷，我浑身都在发抖。

    我是个很少穿黑色衣服的人，衣橱里基本没有一件黑衣，可是今天我穿了，为了见小忽，特地让家人去买了一件黑衣服。

    司仪喊着，该我们入场了。

    我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突然一阵风吹来，乌云散了，竟然出现了一缕阳光。这缕阳光照在我的背上，让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我一下子暖和了好多。是小忽！是他抱了我，他知道我来了。我不管别人信不信，我知道是他把乌云吹散了，在我离他最近的地方，他把阳光给了我。

    司仪把小忽推了出来，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被我屏蔽了。

    我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他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变得清晰。我的心真的很疼很疼。我的小忽啊！你的眼睛还是没闭紧，天知道你有多不舍啊！

    很多亲人都失声痛哭，我让大家在我前面献花，我很慢很慢地走在最后。围着他走完最后一圈，我开口说了一句：“小忽，我来了，我很乖，我没有哭，你别怕，我会带你回家的。”

    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后，他就要被送进火葬场了。从此这具肉体将随着青烟化作尘埃，世上再也没有小忽了，他将永远只能活在我的心里、我的脑海里。

    我从没想过会这么早经历这样的事情，我渺小到像沙粒一样，无能为力。

    死去的人解脱了，活着的人却开始了漫长的自我救赎。

    过了很久，小忽的骨灰盒被人拿出来了。五年前还沉浸在浪漫幸福中的我们，怎会想到五年后会有这样一天；一年前还满怀信心的我们也不曾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四天前的我们也不曾想过，原来还能紧紧地牵着彼此的手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如今，所有关于小忽这个以人存在的形态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能隔着这块小小的木盒想象着关于他的所有，他的相貌，他的温度，以及他的气息。

    我不停地摸着裤腿，安慰着自己，想擦干手中的汗，告诉自己别发抖，别害怕。小忽要我勇敢，我一定能做到。

    我接过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里。姐姐给我和小忽撑着伞，手中的盒子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可我还是紧紧地抱在怀里。小忽知道是我，所以他很安心、很踏实，这是他的重量，这也是我和他最后的一次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