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立德刚从太原知府府邸出来,他去交接青衣楼的财富宝藏,账目清晰是他做生意的一贯原则。现金全部收归朝廷,珠光宝气阁留下那些空壳铺子、田庄,契约全部备好,这是严立德帮助朝廷铲除违法乱纪“杀/手组织”青衣楼的报酬。不然,皇帝真有这么大方,派朝廷三品大员陪太子玩儿。
这要多亏霍休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为了不让人看清他,霍休与下属联系一直是通过纸条和暗号,他的下属很多都没见过他真人。装神秘把自己也绕进去了,霍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典型。
把青衣楼的情况和朝廷交接清楚,对严立德而言事情才算尘埃落定。严立德刚在书房坐下,霍天青就来求见了。
“坐吧。”严立德随手指了个位置让霍天青坐下,自己接着写奏折,密报皇帝青衣楼进展情况。
书房只余笔墨在宣旨上书写的沙沙声,反而更显寂静。
严立德写完一段,也不看霍天青,只道:“想好再来。”
霍天青进门又不说话,明显是还没打定主意,严立德自诩绝世好老板,作为一个宽容的上司,他允许下属改主意。
“少阁主,霍天青是来请辞的。”霍天青终于把话说出口了。
“你这几年担任总管,尽心尽力劳苦功高,珠光宝气阁在山西的业务份额增长百分之五,又与兰州达成协议,把珠光宝气阁开到了山西周边,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既然要走我也不虚言相留,当初你留下,为的是学习珠光宝气阁的经验手法,我还额外答应你可以提一个条件。现在时限已满,你可以提了。”严立德还是这么好说话,至于霍天青在这几年中偷师学艺,迷恋上官飞燕让阎铁珊陷入险境,以及受到霍休蛊惑试图脚踏两只船的事情,就不必拿到明面上来说了。
“能的阁主教导,是霍天青之幸,阁主救我性命,又传我安身立命的本事……”霍天青还在滔滔不绝的表白,而严立德已经在等着他的“但是”了,说这么多好话总不可能是临别赠言。
果然不出所料,霍天青作揖再拜,道:“霍天青厚颜,还有个不情之请。”
“没关系,想清楚再说。”严立德好似在安慰紧张的霍天青,实际是在敲打他,往日严立德就说过,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要说。
霍天青咽了咽口水,还是坚持道:“请少阁主告知上官飞燕遗体葬在何处。”
严立德叹息一声,失望摇头道:“我原给你准备了黄金百两,十间铺子,够你重建天禽派以及维持日常所需,你现在收回这话,我不改主意。”
“请少阁主成全。”霍天青坚持。
“既如此,那金银铺子我就收回了,上官飞燕的尸体被霍休一卷草席扔在城西的乱葬岗,上官雪儿念及血脉之情为她收尸,我派人护送她去,算时间也快回来了。到时你问她,看她是否愿意把堂姐的尸身交给你。”严立德平淡道,好似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
“属下让少阁主失望了。”严立德一声叹息叹得霍天青坐立不安,他有何尝不知自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一个已死的女人放弃大笔金银铺子,殊为不智。可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钱没有了可以再赚,他相信自己的本事,可飞燕只有一个,即便她不是好人,又再多的仰慕者,能与她生死同穴的只有他。
“早说过你不是我的属下,不必太在意我的想法,日后你也是开山立派的人物,坚持自己的主见是对的。”严立德敷衍道。
“多谢少阁主教导。”霍天青是骄傲的,自认一流人物,可在严立德面前不敢拿大。当初倒在阎铁珊必经之路上算计出一个“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却被严立德一眼看穿。严立德却如他所愿,让他留在阁中。这些年霍天青若是真心为珠光宝气阁着想,开疆拓土,严立德不吝奖赏;可他若做事留后手为自己收买人心,严立德往往料敌于先,下手狠辣。反复几次,吓得霍天青不敢动作。和霍休眉来眼去,又爱慕上官飞燕已经是霍天青最大的反抗,事实证明严立德大魔王不是他可以推到的,幸好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严立德还愿意维持表面太平。
“你既知恩,我就再倚老卖老说几句。”严立德并不比霍天青年长,可这长辈的姿态他是摆了几十年的,熟练得很。“我对你失望,并非你爱慕上官飞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失望的是你优柔寡断,总想着一箭双雕,面面俱到,世上哪儿这么便宜的事情。为人做事当有取舍!我也不怕你和霍休联手,大丈夫生在世间,不怕人利用,就怕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你既然觉得霍休能赢,何必缩手缩脚,又在我父亲面前无用做戏,他对你还算信任,或杀或抓,总能然给我忌惮。你呀,又怕我事后发现,犹豫不决,牵扯陆小凤这些变数入局,才让事态失去控制。”
霍天青沉默不语。
“罢了,当是临别赠言,你听得进去就听。雪儿已经回来了,你去问她吧。”严立德话音刚落,院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上官雪儿带着几个侍女往书房而来。
霍天青三拜告退,在院中拦着上官雪儿,道:“上官姑娘,我想迎回飞燕尸身,葬在天禽派。我曾答应娶她为妻,而今阴阳两隔,也当履行诺言。”
霍天青是恨严立德的,若不是他苦苦相逼,霍天青不会坐视飞燕遇害;他更恨自己,在严立德面前立不起来,以致痛失所爱。
“严大哥怎么说?”上官雪儿看了一眼书房,亡国了还能留下性命,上官丹凤罹难,她却活得潇洒,上官雪儿看人脸色的技能十分娴熟。
“少阁主说由你做主。”
“哦,那就拿去吧。”上官雪儿痛快答应了。
霍天青抿抿嘴唇,有些不高兴,又说不出什么。
“真是,你要我给你,你又给我摆什么脸色。上官飞燕杀了我姐姐,我看在同宗同姓的份儿上为她收尸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怎样。”上官雪儿看而不是好脾气的。
“霍天青并无怨念,多谢,告辞。”霍天青一抱拳往外走去,上官雪儿示意侍女之一跟上,交接上官飞燕的尸体。
上官雪儿蹦蹦跳跳的走过去,轻敲门扉,道:“严大哥,我是雪儿。”
“进来吧。”
上官雪儿应声而入,严立德依旧在和他的奏折做斗争,笔势不停。
“严大哥,我把上官飞燕的尸体给霍天青了,他说你说的由我做主。”
“是我说的。”严立德点头,放下毛笔,示意此事他不在意。从书桌上捡起一叠纸递给上官雪儿,道:“你瞧瞧这个。”
上官雪儿接过一看,上面是一些金银珠宝首饰布匹,还有几间铺子,几处田庄。“这是什么?”上官雪儿问道。
“从上官瑾的财产里扣下来的,留给你做嫁妆。上官瑾吞了上官木那一份,都是你们上官家的,你是上官家存世的唯一血脉,留给你正合适。剩下的全部收归朝廷,我拿空壳铺子。”严立德解释道:“你既认我父亲为义父,日后出嫁自有我准备嫁妆,峨眉的独孤一鹤伯父也会添妆,你安心长大,嫁人生子,也算我为金鹏旧朝尽忠了。”
上官雪儿短短十几年的人生,比别人一辈子见识都多,乍听成亲、嫁妆,并不想一般女儿羞红脸颊,而是脸色煞白的问道:“我的婚事你有安排吗?”
“现在没有,日后我尽量。”严立德实话实说,看十一二岁小姑娘吓得脸色都白了,也心生怜惜,劝慰道:“我给你出嫁妆是我心中道德驱使,你不必有负担。你日后想嫁给江湖人可以,嫁给官宦人家我也是你的后盾,当然你想嫁给普通百姓过平淡日子,我也不反对。”
“对一个不曾经历过不平凡的人而言,让她过平淡日子是何其讽刺。”上官雪儿叹息。
“我以为你这短短一生已经够波澜起伏了。”
“严大哥说的对,我去找义父撒娇了,也许能多蹭点儿嫁妆呢。”上官雪儿几乎瞬间恢复过来,又嘻皮笑脸打哈哈。
严立德的书房今天真是忙碌,刚送走了霍天青,就来了上官雪儿,上官雪儿前脚刚出院门,朱厚德就从围墙上翻了下来。
严立德听得侍卫禀报的时候,嘴角不停抽搐。才出宫多久,规矩就全剁了喂狗吗?回去皇后娘娘会不会宰了他?
“堂堂一国太子,您就不能走正门吗?”
“说好叫我表弟,小心穿帮。”朱厚德提醒道。
若你真是我表弟,早就打你个屁股开花了!严立德腹诽,也许是他的眼光太过直白,朱厚德这厚脸皮都顶不住,转移话题道:“听说青衣楼的财产已经清点完毕了?朝廷得了多少?”
看吧,终究是太子,即便再喜好武功好奇江湖,他的思维,还是朝廷中人的思维。
“已经清点封存,除留出一份微博嫁妆给上官雪儿之外,剩下的现金、古董、珍宝全部封存好了,不日运送入京。”严立德调侃道。“这比银子只会进陛下私库。”和朝廷户部可没什么关系,严立德忙活半天,没为自己所在部门争取丝毫利益。
“那铺子呢?别欺负我年纪小,铺子才是下蛋的金母鸡,你把铺子扣下了吧。”太子一副自己吃亏了的模样,要和严立德讨价还价呢。
“这是你父亲许诺我的,不然我为何千里奔波呢?”
“果然是个生意人,算盘打得太精了,为什么不把铺子、田庄留给父亲,那才是大头。朝廷官员不许经商啊!”朱厚德最后一句接近威胁了。
“你放心,所有铺子、庄子都记在我父亲名下,我绝对还是清清白白的朝廷官员。”严立德眨眨眼,不正面回答朱厚德的问题。
“你不说,我真写信给父亲告状了啊!还有给母后说!”朱厚德敏锐发现严立德似乎更怕张皇后一点。
严立德叹息一声,道:“表弟啊,这可不是求教的态度。”
朱厚德马上炸毛,“谁说我求你啦!”
“唉,教你你嫌啰嗦,不教你就又炸毛,真真让表哥左右为难啊。”
朱厚德羞愤得跳上去捂严立德的嘴,他才没有炸毛呢!“你说不说……”
“说,说!庄重!庄重!”武功再高也挡不住熊孩子,严立德从座位上跳出来,躲开朱厚德的袭击,整理好衣襟,保持风度。
“你听说过宪宗陛下所设皇庄吧?”严立德摆开架势说正事。
“知道,没收宦官曹吉祥家产田地,始设皇庄,我名下也有。”太子还不曾被酸儒们教导的不知肉糜为何物。
“是啊,皇庄并非陛下一个人的庄田,而是包括帝后、皇妃、皇太子及在京诸王的庄田。那您知道皇庄收益如何吗?嗯,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表弟你知道一般田庄的收益是多少吗?”
“我是傻子吗?当然知道皇庄的收益有猫腻。”朱厚德聪明无比,也知道太监监视下的皇庄肯定有油水,这些监视者就是揩第一道油的人。可朱厚德有什么办法拿,他才十几岁,最痛苦的莫过于他能发现问题,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还不如浑浑噩噩过糊涂日子呢,至少心里轻松。
“是啊,有猫腻,与其便宜别人,不如肉烂子自己锅里。”严立德笑了,“不瞒表弟,等青衣楼震荡过后,内部稳定下来,这些田庄我会重新整理上交,由陛下分赐功臣,不比现在就交上去好吗?陛下才平了李广之患,表弟日后也要注意啊。”
“哼,你还是一样瞧不起宦官。他们陪伴……长大,也就一个李广罢了,都多少年了,还总是拿出来说,你们还揪着不放了是吧!”朱厚照气极,在他心里,他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皇帝,即使大明素来爱“直言不讳”的御史言官都没话好说,就出了一个李广,成了父皇的污点,天天说年年说,谁还不能做错一回吗?更何况,在朱厚德看来这事儿错的是李广,是他辜负父皇信任而已。旁人说这话朱厚德不至于生气,可严立德不行,这是被朱厚德纳为自己人的啊!
“表弟又误会我的,从来事情不能一刀切,宦官亦是如此。出名如三保太监郑和不说,那是要名留青史的人物;战功赫赫如王彦,性情纯诚如昌盛,人都说于谦力挽狂澜,金英驳斥迁都之说,支持于谦为首的主战派,莫不是中流砥柱?这些人都是我敬仰的先贤,宦官亦有英雄人物。这些评价也不是我说的,都是修史的文臣说的,可见只要是忠诚正直之人,世间自有公论。还请表弟别为宦官抱屈,也别为文官抱屈,不都是你的官吗?”
朱厚德沉默半响,道:“只有你肯和我这么说了,他们总说李广不好,又何曾看到怀恩公公等人的好,父亲到如今都还追忆他。在他们眼里,我就是泥塑木胎的佛像,赞成他们认为好的,反对他们认为差的。哼,那还要我做什么,直接立个雕塑好了。”
没想到才十几岁的朱厚德就已经对文官集团有这么深的意见了。严立德笑道:“表弟啊,你没看出来吗?他们是嫉妒了啊?你想想一个读书人要跻身官场需要多少年的努力?胡子花白还在考秀才的人无数,不然不会有皓首穷经之说。可是公公们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在他们看来就只因与皇家亲近,哪儿管公公们亦是功勋卓著。不遭人妒是庸才,你就当他们犯红眼病吧。争风吃醋落了下风,你就包容他们吧。”
一句话说的在旁边角落里装壁花的刘瑾都忍不住笑声儿来。
“这倒是个新鲜说法,这么一想,我倒不那么气了。”朱厚德眉眼弯弯,忍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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