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葬礼过后,群臣为他上了谥号,孝宗,从此弘治皇帝,又称孝宗皇帝,严立德终于可以把自己早已习惯的称呼用出来了。
然后就是新帝登基,老实说没什么新奇的,朝上有很多三朝元老、四朝元老,当年土木之变后,大明皇帝一会儿被俘,一会儿复辟的,他们都见识过,大风大浪里过来的,朱厚照登基称得上了按部就班、波澜不惊。
朱厚照在做太子的时候,性情就为朝臣熟知,基本可用聪慧贪玩四个字来概括。这没什么,内阁老臣家中从孙儿、重孙和太子年纪一样大,一样贪玩。朝政有老臣们把关,朱厚照愿意继承孝宗遗志继续改革,发扬弘治中兴的成果,当然好;若是他只想当个随心所欲玩乐的皇帝也没关系,朝政没了皇帝依然转着走,可谁也没想到朱厚照比他们想像得更肆无忌惮。
新帝登基,自然要提拔旧时旧人,何鼎自请辞去司礼监职位,入皇陵为孝宗守孝,朱厚照以“积年老人,劳苦功高”为由没有允许。何鼎不明白,若是新帝有留他的意思,为什么先帝葬礼期间,刘瑾是这个德行?何鼎本以为刘瑾摆明车马的抢权利,是新帝默许,现在新帝来这一出,他也闹不明白了。不过谦虚些总没错的,何鼎再次请求,皇帝就说:“朝上那么多阁老大臣,他们也没有因为父皇的去世就离开自己的职位,何公公与他们一样,又何必离开呢?”
这句话听着好像哪里不对哦?
朱厚照没有提拔刘瑾做太监的最高职位司礼监,而是让他掌管钟鼓司。大明由内臣掌管的有二十四衙门,其中包括十二监、四司、八局,人们往往尊称宦官内臣为“太监”“公公”,监字就是从十二监来的,首领才称监、公。
而钟鼓司的首要职责是出朝钟鼓,另外负责宫内乐舞、演戏、杂耍等事,看上去像是宫中娱乐机构,符合皇帝一向爱玩闹的性子。可别忘了,钟鼓司“凡圣驾朝圣母回宫以及万寿节、冬至节和年节升殿回宫之时,也在皇帝前演奏乐曲,迎导宫中升座承应。”日后钟鼓司会更名为礼仪院,礼仪院这个名字更能代表他的本质。钟鼓司在二十四衙门中是上等的、油水丰厚的衙门,赏赐给旧臣刘瑾,可以理解。
此时先帝孝期未出,刘瑾就在宫中大肆排演节目,居丧守孝,严格一点说笑都是忌讳,更何况舞乐。御史知道这个消息,连上折子,把刘瑾骂个狗血淋头,皇帝以为“纵容”“御下不严”也被言官骂了一顿。谁知骂过之后,毫无改进。
御史不起作用,还有担任着辅政大臣职位的刘健、李东阳、谢迁劝阻,刘健担任首辅,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后,又加少师兼太子太师,拜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头衔很长,他已经是朝中第一人了。刘健的劝阻仿佛起了点儿作用,宫中钟鼓司停了三天,这三天是刘健脸面的价值,之后又恢复了。
刘健苦口婆心的劝皇帝,“先帝新丧,陛下当守孝为要。先帝身前慈爱陛下,陛下亦当尽人子之礼。”
“刘公说的是,朕心里也难受,可伤心不再表面功夫,父皇想必也希望朕早日走出伤痛。帝王以日代年,父皇身前执意为我娶妻,不就是想着我早日开枝散叶吗?父皇不在意这些虚礼,朕是知道的,刘公也该知道。”朱厚照现在已经坐上了飞龙浮雕的宝座,不是那个能听进人言的聪慧太子了。
刘健无奈,在前朝没有办法,只能从后宫找突破口了。夏皇后刚刚嫁入宫中,据小道消息还是处子之身,皇帝好渔色、好逸乐,先帝选皇后都时候特意挑了姿容出色的夏皇后,可惜依旧无法赢得皇帝亲眼。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在太后张氏身上了。
自先帝去后,太后每日哭泣,郁结于心。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感情,尤其孝宗至始至终只有张太后一个女人,这样情深义重的丈夫去世如何能不悲哀。
刘健和其他几位阁老商议之后,求见了太后。
“太后娘娘,您不能再沉浸在悲伤中啊。先帝去了,还有陛下啊。”
“陛下有你们辅佐,有皇后照料,哪儿有需要我操心的。”张皇后恨不得跟着丈夫去了,擦了擦眼泪道:“可怜先帝壮年早逝……”
“娘娘,您在宫中,难道没听见钟鼓司大肆排演歌舞的消息吗?”
“知道,皇帝和我说过。先帝在时就提倡礼乐教化,皇帝现在排演的歌舞是等到先帝周年、三年时候演的,也好让先帝知道皇帝的孝心。”
刘健简直无语,这样的烂借口张太后居然也信?信!张太后对此深信不疑,夫死从子,张太后现在全部的精气神都在哭先帝上,皇帝做好了表面功夫,她问都不问一句。
太后这条后路已经被堵上了,刘健无法,只能退下。刘健安慰自己,不过是钟鼓司罢了,又没有插手朝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皇帝喜好玩乐的性子在做太子时就凸显了,他们早有心理准备,殊不知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丧失的。
弘治十八年的年节没什么意思,天下都在为先帝守孝。大朝会上,钟鼓司排演了庄严肃穆的礼乐鼓舞,恢弘大气,非靡靡之音,朝臣们暂时放下一颗担忧的老心。皇帝没有骗他们,这的确是正音雅言,为先帝尽孝。
翻年过去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皇帝要换新的年号,为了表示对先帝的尊重,先帝去世后的那半年依旧沿用弘治年号,新年当然要用新的年号,朝臣们冥思苦想,最后挑了“正德”二字,也是朝臣对皇帝的希望与寄托。
皇帝没看到正德二字嘱咐,翻年之后更加肆无忌惮,钟鼓司也不满足与在宫中排演节目,开始在外城兽苑驯兽,奉皇帝游幸,朝臣们还得到消息,皇帝准备换下何鼎,让刘瑾接任司礼监。
这还了得!刘瑾这德行,让他插手朝政,朝臣们还活不活了。尤其皇帝的性子和先帝天壤之别,太监天生就亲近皇帝,好不容易扭转了成化年间大臣要奉承太监的歪风邪气,万万不能走回老路。这不是排演节目的小事情,刘健为首的朝臣们绝对不干。御史也开始防微杜渐,从皇帝今天上朝坐姿不端正到刘瑾胆大包天撺掇皇帝出宫,事无大小,都要骂一遍,以达到提醒皇帝的目的。
皇帝是虚心纳谏的人吗?很明显不是,说得急了,直接上廷杖。大明有廷杖的传统,那些文人怕廷杖,怕被打死打残;又爱廷杖,一被打,直言不讳的名声立马传颂天下。
廷杖一出,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御史们纷纷跪在宫门口,让皇帝“亲贤臣,远小人”,李东阳在家中听说立马砸了杯子,御史也太冲动了,他身上还顾着左都御史的衔儿呢!这群属下去宫门长跪不起,都没人通知他!
皇帝不理那些自己找罪受的人,可内阁阁老不能看着御史眼睁睁跪死在宫门口。一是物伤其类,二是不能让皇帝的名声蒙污。先帝把皇帝托付给他们,他们让后世文人写上一笔无能无用,名声又好吗?
可惜,即便首辅刘健亲自出马也未得召见。现在朝廷纷乱,几位大员聚在一起商议,看怎么才能唤醒皇帝。众人商议的半天,首辅刘健道,“我等无能,到时只请王公,刘公、马公出面了。”
“何至于此?”李东阳接口道,离间口中的王公、刘公、马公,说的是王恕、刘大夏、马文升,三位并称“弘治三君子”,德高望重、劳苦功高,都已经荣养,因先帝孝期停留京中,未曾返乡。这三个人是他们最后的底牌,现在就打出来,是不是太早了。
“王公给老夫传信,言责无旁贷。”刘健捋着胡子道,先帝在病榻前拉着王恕的手叮嘱他辅佐太子,王恕还以为是先帝给他们这些老臣留脸面,哪知道真有用上的一天。
“依老夫看,倒不必惊动王公,老夫还有一个绝佳的人选,诸位斟酌斟酌可合适?”谢迁笑道。
“都什么时候了,说吧。”刘健苦笑,前朝后宫、张太后、何鼎,哪方哪个他们没去劝过,若有用,他们今日就不会在内阁相见了。
“诸君看严树行如何?”谢迁问道。
“严树行?韩公,这可是你的爱徒,你说呢?”刘健很快反应过来谢迁说的是谁。
韩文苦笑,怎么还把严立德拉进来了,道:“我竟不知那孽徒有这能耐。”
“韩公何必谦虚,去年严树行还奉陛下出游,隐藏身份时曾有戏言,表兄弟相称,他与陛下亲近,正该劝着才是。”谢迁对信息的了解堪比情报贩子。
“如此亲密,也好说话,严树行身上不还兼着太傅的衔儿吗?让他去也合适。”刘健点头,他们三人在内阁配合多年,谢迁不会莫名其妙提出这个人选,试一试也无妨。
韩文苦笑,严立德早和他说过,表兄弟戏称的事情,只有他们两位当事人和刘瑾知道,显然不会是他们三人泄露出去的,算来算去唯一的嫌疑人就是牟斌了。当初牟斌去闽地接皇帝回銮,锦衣卫相随,要打听这些消息不是难事。韩文先前还觉得自己杞人忧天,牟斌是出了命的为人正直,不会和严立德计较,如今看来……且听谢迁说话这语气,若是严立德劝住了,会不会问一句“早干什么去了?”少不得被扣个旁观不作为的帽子。若是劝不住……严立德自己引诱陛下出京,如今连话都说不上,不是无能又是什么呢。
多年朝堂翻滚,韩文下意识把事情往糟糕的方向想,可谢迁已经提议了,刘健已经点头了,他能说什么?韩文笑道:“若那孽徒真能劝住陛下,也是好事。”
散值之后,韩文立刻把严立德叫来,说了这事儿。问道:“你真没得罪牟斌?”
“看老师说的,我哪儿有空得罪牟指挥使。”严立德也吓一跳,史书上白纸黑字写名了牟斌“为人正直,不趋炎附势”,可有这样美好品行,不代表和自己就合得来了,毕竟史书没写他是不是斤斤计较,抓着姻亲之间那点儿矛盾不放。
“已经议定了,你就去试一试吧,成不成都好。”韩文也没办法,叹息一声道:“你心里要有数啊!”
严立德点头,“让老师费心了,我省的。”
严立德回去让人把整理好的信息呈上来,这些天去给皇帝、太后、皇后请安的人不少,连何鼎那里都有人拜访,严立德把这些人劝谏的话都收集起来,既然这些没打动皇帝,那他去的时候也不必说了。
翻了翻资料,严立德不可思议的问道:“怎么没人去拜访刘瑾吗?”
燕一回禀道:“无人拜访。”刘瑾现在几乎被打成奸宦,谁会登他的门?
严立德哭笑不得,劝人、劝人,他们连当事人都没找准,劝的是谁?
严立德当即让人送了拜贴给刘瑾,道:“就说我之前再三邀请刘公公一聚,他都没空,这回请他务必拨冗相见。”
严立德和刘瑾关系不错,当初他还是东宫讲读的时候,两人争夺皇帝的注意力,都是一时人杰,还有些“相爱相杀”的成分,等他外放边关后,刘瑾在皇帝面前也没少给他刷好感度。他们结伴游玩江湖的时候,刘瑾给他的感觉也不是刻板的“奸宦”形象。有了为人正直的牟斌在前,严立德对史书也不敢全然相信了。
刘瑾那边传回消息,请他明日相见。
严立德换了一身月白色常服,亲近又不失礼数,带了自己酿的素酒登门,完全是拜访友人的姿态。
刘瑾对他也很客气,亲在二门等候。
严立德把拎着的那一小坛子酒放在跟出来的小太监手中,笑道:“你我何须讲究这个。”
“眼看着门前冷落,好不容易来个人,赶紧来巴结啊。”刘瑾也笑了。
“进来时候,那大门还堵着呢,排着队的人等候刘公公召见。”严立德也笑了,别看刘瑾现在名声不好,上赶着攀附的人却不少。
“一群蠢货,不说他们了,扫兴,屋里坐。”来得都是小人物,别说像严立德这样的高官,里面五品以上都没有,何必费心。刘瑾带头走在前面,身为宦官,刘瑾在内城有一套五进的大宅子,曾是藩王府邸,气派恢弘,比韩文的宅子还大气,不负权宦名声。
刘瑾也知道严立德不是来聊天叙旧的,即便他一副单纯拜访友人的模样。所以刘瑾没把他往客厅领,只领到花园临水的亭子中,笑道:“暖亭中可闻梅香。”
严立德站在亭中远眺,京城的冬天还未过去,雪花覆盖在白梅上,远眺只有白茫茫一片,若非这冷梅香,谁知寂寞墙角还有一支梅?
“我不爱白梅,开了也瞧不出来,我爱红梅腊梅,色泽艳丽,芳香袭人。”严立德道。
“怎会瞧不出来,不是能闻到梅香吗?”
严立德正在剥橘子,把橘皮往香炉里一扔,浓烈的橘皮香味就出来。“味道?现在还闻得道吗?”
刘瑾叹息。
“你呀,就是太忠心耿耿,太宠陛下。”
严立德这话说的出格,刘瑾却没反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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