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院子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震,石凳子桌子的确干净了,湿淋淋的大片水渍,水缸也果然满了,水都满溢了出来,地上的确一尘不染,都是水,像夜半遭了雷雨沟渠淤塞,把地面弄得泥泞不堪。最为惨不忍睹的是那木樨花,有如遇上百年大灾般片叶不留,景渊满头黑线,愤怒的目光像锋刃般锐利,搜寻着那始作俑者。
她正背对着他低着头弯着腰在水井旁去弄那被她不知如何就撞散了的木桶,他黑着脸走过去拎起她的衣领把她整个儿提起来扔到厢房前唯一干燥的走廊上,盯着她怒道:
“你不是说你已为人妻吗?怎的连这种最简单的家事都做不好?”
阿一看着面前怒火中烧的陌生的景渊,心里满满的都是委屈难过,吸着鼻子哽咽道:
“我不是故意的,倒水进水缸时水缸太高了我举起的木桶一下子掉在地上,如是几次才搞得满地是水,也不知道怎么修剪,不是把叶子去掉就好了么?我家夫君,从来都不会种什么木樨花,更不会舍得让我干这种活儿。”
“你家夫君,说的不就是我?”景渊俯身看她,眉毛一扬道:“我不种木樨花,那种什么?”
“腊梅。以前家里有一片梅林,你喜欢在林子里煮茶赏梅。”
“跟你?”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
“不是,跟别的姬妾。”
“我还有姬妾?那你说说看,我到底是谁?”
阿一的肚子这时很不应景地咕噜一声,她苦巴巴地看着他:“我饿了。没力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冷笑,“活该。”
她伸出手可怜兮兮地递给他让他把自己拉起来,他皱皱眉,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她的衣袖佯势扶她,阿一只得自己勉力站起来,跟着他进了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两张方凳,一扇山水屏风,后面便是卧室。
景渊把带回来的一个装了四五个包子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拿过一本书坐在窗前,余光瞟着风卷残云的阿一,不时哼两句风凉话:
“没点斯文,活像饿鬼投胎。”
“悠着点,小心噎着了。”
“别让人看见你这模样,仿佛我虐待你似的。”
话没说完,阿一果然呛到了,咳得难受到眼泪都几乎要出来了。景渊一脸不耐烦地拿过杯子给她倒了杯水,阿一喝下了才慢慢顺了气。
“你本是建业一大户人家的独子,父母早逝,妻妾成群,后来生意失败倾尽家财,那些姬妾作鸟兽散,你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被人救起却忘了前尘往事,我为了寻你走遍建业临近的州县,终于在此地寻回你,你却已经不记得我了。”阿一一边喝水一边说:
“你现在可曾相信我是你的妻了?”
景渊闻言,就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只问道:“夫妻朝夕相对同床共寝,那我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印记?”
阿一愣住,印记?她记得他身上本有几处伤痕,都被老头子研发的生肌白玉膏治好了,就连欺骗傅明远那一刀都不复有痕迹,至于什么痣啊胎记啊什么的,能看的部位基本都看过了,没有,不能看的看不到的就不知道。哪里说的出呢?
景渊冷冷瞥了哑口无言的阿一,又问:“说不出?那姑且说说你自己是哪家闺秀有何能耐?”
这次阿一更加哑口无言了,她嗫嚅着说:“我不是哪家闺秀,也没有什么能耐,我只会敲木鱼随师傅帮人家做法事,后来卖过红薯。不过我做的红薯真的很好吃......”
景渊额上青筋突突跳起,敲木鱼?做法事?卖红薯?
就这样,阿一再一次被扔出屋外,木门砰的一声被无情关上。
第一局,自揭底牌自爆其短,完败。
翌日,阿一再度发挥她打不死的小强的心态,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又抢了小学僮的食盒屁颠屁颠去给景渊送早膳,景渊推开门,就迎上阿一那笑得灿若春花的脸。用过早膳,景渊要在院子里作画,让人搬来长桌放好,他压好大幅宣纸,眉毛都不抬一下,道:
“研墨。”
阿一的思维凝滞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往墨砚里倒了水,拿起墨锭子慢慢磨了起来。景渊凝神思虑了一会儿,然后执笔蘸墨,开始画兰草。
“我说这画啊也真有奇怪的,明明这草叶子是绿的,花是有颜色,但用深浅不一的墨画出来,只有黑白二色,却感觉逼真鲜活,甚至更要好看上几分。”她一边看他画一边说。
“你也懂画?”
“不懂,”她想了想,笑嘻嘻地说:“不过画画要比写字好。”
“画不止黑白二色,亦可用朱砂藤黄逡染。”景渊取出篆章和私章在兰草图题字落款处印上,“画画从来讲究神韵气质,不求实录。”
“这画是画给我的么?”阿一眼尖,看到题字处有一“兰”字,不由得惊喜地问。
“五两银子。”
“嗄?------”阿一良好的自我感觉被摧毁,讷讷道:“五钱银子行吗?先赊着,颐福堂发了工钱再给......”
景渊煞有介事地看她一眼,“城里的王员外早就订好了,你那银子留给自己慢慢花。”似是不忍见她的挫败沮丧,他又拿起笔塞到她手里,“或者,你试试画,画得好的话我们一物换一物。”
阿一拿起笔,在纸上画着她最拿手的动物写生。
把画递给景渊时她都不敢看他的脸,果然,某人脸黑如锅底,带着怒气道:
“你这也叫画画?!!”
“你不觉得这只猴子很可爱?”她干笑两声,“不是说神似就成了么?”
“你不会写字也不会画画?”他冷声问。
“我在学,一直有学的。”她连声保证。
“你也没读过圣贤书?”
“很少,经书看得比较多,不过有些字勉强不懂而已。”她声音低下去。
“好,很好。”他讽刺道:“那你会什么?不会持家不识书画不懂妇德容工,我究竟看上你什么了会把你娶作妻子?莫非你什么都不懂只会暖床?”
“不,不是的。”她垂头丧气地看着他,“通常把床暖好的人都是你......”
景渊闻言更是满头黑线,只听得她继续说:“常把人折腾到三四更天才给睡的人也是你......”
景渊暴怒,正想吼她一声“滚”,她却吸吸鼻子很可怜地说:“我听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嫌弃我。”
她的刘海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见表情,声音前所未有的虚软无力,景渊心里的不满和火气却因此而消弭大半,说:
“我……没有……”
“我知道我就连秋梨院的女学子都比不上,没有学识没有淑行,甚至连一套像样的衣裙都没有,到颐福堂吃饭的人都在偷偷看我然后偷偷笑你。我想这本也没有关系,夫妻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东西,旁人说什么都没用,但是没成想原来你是嫌弃我的,你为什么要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呢?要是一开始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下指认你就好了……”
“我说了我不是……”见她泫然欲泣转身要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她,却被她轻巧避开,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背影落寞,大有茕茕孑立的萧索感。
景渊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适才一瞬间的失落不是骗人的,如今的烧心感更不可能作假,她难过了,他心疼了——无父无母无德无才,自己偏生娶了她,若非有极为离奇的解释,那么答案其实只有一个。
他伸手抚着自己的心脏,不敢再往下想。
第二局,阿一以退为进,攻心为上,小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