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山摇。
原本陈旧却完整的矿道支离破碎, 地脉的轰鸣由远及近, 碎石不断砸落, 脚下晃得几乎站立不稳。
提了一路的探照灯在刚才的那一扑中滚落在地,转眼被石块压在下面。光线的余晕被黑暗迅速吸收, 只剩下通风井上方遥遥一点光明。
通风井上有人工安装的送风机, 随时可能脱离石壁坠落,可一旦离开这里, 又无法抵御无处不在的毒气。
这里离出口已经很近,却仿佛成了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
身临绝境, 顾渊反倒坦然微笑起来, 将陆灯拉进臂间, 俯身紧紧护住:“别怕。”
声音透过呼吸面罩,有些发闷,在耳畔低柔嗡鸣, 仿佛同心跳共振。
陆灯眨了眨眼睛, 安静靠在他的怀里, 摸索着去找他的手。
系统的电子音越来越急, 在脑海中不断回报着进度。加黎洛星的特使发觉地下情况不对,已经冒险顺着出口探下来搜索, 他们还能再赌一次。
察觉到掌心多出的力道,顾渊借着稀薄的光线,迎上那双眼睛里依旧不曾暗淡的清明亮芒, 凝神片刻, 含笑点头:“好。”
既然他的少年想要继续往前走, 又有什么不行的。
说着,他已深吸了口气,摘下面罩,将怀中的人严严实实埋进衣襟里,重新站了起来。
虽然身体已经极度疲惫,顾渊的速度却依然没有慢下来。一路躲避着头顶不断砸落的碎石,牢牢护着怀中的少年,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走了一阵,空气反倒渐渐清新。
肺部的烧灼感渐淡,陆灯稍撑起身体,顾渊也若有所觉回头望去,才发觉落石竟已将他们的来路彻底堵死。
毒气被拦在碎石之后,反倒是通风口的范围被扭曲拉伸着扩张,由于地势的不断变动,新鲜空气缓缓流通进来。
顾渊眼中迸开惊喜光芒,抱着他的手不由收紧。
无声挑起唇角,陆灯垂落的右手在口袋里艰难摸索一阵,掏出最后一颗糖,单手剥开,喂到顾渊唇边。
牛奶的甜香悄然蔓开,顾渊展眉哑然,张口咬下一半,又含着剩下的一半,低头哺进少年的嘴里。
唇瓣轻触即离,甜意在舌尖化开。
顾渊深吸口气,将他往怀里揽了揽,继续向前走去。
多走一步,活下去的希望就多一分。
毒气不再是威胁,随时可能塌陷的坑道和碎石却依然危机重重。顾渊尽力走得小心,在黑暗中摸索着磕绊前行,脚下却依然难免不稳,走几步就会有所磕绊。
陆灯轻握住他的手,顾渊稳稳回握,将那只手包在掌心。
受伤在前,毒气在后,少年的手早已没了往日的熟悉温暖,力道却依然安稳恒定。
顾渊心口一阵发疼,放轻动作把人往怀里裹进去,努力想要将身上的温度传给他,脚下却忽然猛烈一晃。
抱着肩颈的手臂攀紧,陆灯尽力勾起身体,贴伏在他肩上。
新一波震感剧烈传来,他们脚下的矿道已经不堪重负,开始发生断裂移位。
脚下碎石忽然变得稀疏,耳畔传来落石声响。顾渊胸中骤沉,用力把陆灯推上岩间供机器开凿的狭小平台,急声开口:“不要乱动,等着我,等我回来接你!”
矿间道路原本就错综复杂,这一震更是七零八落。陆执光体力不足,根本走不远,一旦贸然走动,注定凶多吉少。
根本顾不上自己会面临什么境遇,顾渊心急如焚,视线始终落在那道不断拉远的模糊身影上,身体迅速向下陷落,不多时就没入了毫无光线的黑暗之中。
陆灯想要应声,张了张口,喉间却只传出嘶哑气流。
想起情急下吸入的那些毒气,陆灯抬手抚上颈间,心口空了一瞬,目色却迅速转为沉静,调出了顾渊的生命水平监测。
下面是条从未被发现的地下河,在强烈的震动中迁了上来,从这里落下去,不一定就是死路。
四周石声轰鸣,陆灯静坐在原地,阖上双目,稍显苍白的清轩眉宇彻底宁静下来。
“宿主……”
不知过了多久,系统的声音从脑海中期艾传来,透着分明的小心翼翼。
“目标人物——目标人物已经被冲上岸,我对加黎洛星专项开放了他的生命监测定位,搜寻的特使很快就能找到他……”
在毒气的影响下,陆灯的身体无法顺利发声,在脑海中却并不受影响:“辛苦了。”
“宿主还不走吗?”
系统有些急,电子音隐隐加快:“营救行动毕竟侵犯了瓜尔星的主权,目标人物获救之后,就会被加黎洛星立即带走,不会来接宿主的!”
即使有地图,陆灯的身体也已经不足以支撑着走出去了。
顾渊如果不回来,陆灯早晚会被地震下不断升迁的石块挤得粉身碎骨,或是因为坍塌堵塞全部通风口而生生窒息。
非主动退出的情况下,死亡的感受百分之百模拟现实。系统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宿主这样受苦,却不敢强行替他决定,只能尽力苦劝。
“会的。”
陆灯抿起唇角,耐心地在脑海里回应它,目光落向空无一物的黑暗。没有受伤的手摸索几次,捡起一块石子放在面前。
顾渊说过,这次只要数到十就够了。
他说话不方便,大小合适的石子又不容易找,刚好可以数得慢一点。
再慢一点。
*
跌落进地下河时,顾渊就已失去了全部意识。
四周尽是黑暗,冰冷的水流将最后一点空气逼出胸腔,周身冷得仿佛能将血液凝成坚冰,只有胸口仍然残余着一点温度。
即使在窒息和寒冷所带来的混沌中,他脑海中依然盘旋着清晰的念头。
陆执光在等着他。
他一路上都小心护在怀里的,磕了碰了都舍不得的少年,现在一个人正待在冰冷的黑暗里,等着他回去,回去接他。
这样的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胸口,渗入血脉,蚀刻在骨髓上。即使挫炼成灰,也依然清晰滚烫。
一只手探到他身旁,似乎打算扶他。顾渊咬牙想要避开,身体却没有力量,另一双手适时伸过来,将他的身体湿淋淋地捞起。
繁杂的人声混乱地响在耳畔,却不是拷打中早已习惯的冷厉残忍,反而透着陌生的欣喜激动。
破碎的衣物被人帮着剥去,裹上大块的毛毯,将身上冰冷的河水吸干,有人在替他注射不知用处的药剂,有人将他小心扶起,想要将他背起来。
一道闪电在心头划过,顾渊打了个激灵,猛然拨开探到身旁的手臂,踉跄站稳身形。
“顾先生,您醒了!”
加黎洛星的特使一身戎装,年轻的眼睛里透着纯粹的敬仰热忱,上前稳稳扶住他:“我们是加黎洛星的,我们来接您回家!”
视觉已习惯了黑暗,眼前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顾渊蹙了眉望过去,想起陆执光在毒气中呛咳着嘱咐过他的话。
分不清究竟源于身体还是意识的支配,顾渊点了点头,同面前几人道了声谢,抬手接过身旁青年手中的探照灯,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回去。
“顾先生!”
特使匆匆赶上他,还想要抬手去扶,却被顾渊礼貌隔开。
“多谢你们来接我,我还有事必须要做,这盏灯暂时借用。”
虽然已被地下河水浸得湿透,脸色也冻得近乎青白,换了衣服的男人却依旧带了与生俱来的峻拔沉稳,同他微微颔首,又将手中那盏灯提了提。
“这是瓜尔星的领土,你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否则一定会留下把柄——给我留两支营养针,你们回到驻地等我,等出去了,我会去找你们。”
常年身居高位,又在商场中搏杀,顾渊轻易就能抓住谈判的重点。听到他的话,特使眼中果然闪过些许犹豫。
擅自下潜来找顾渊,确实会授人以柄,如果不是那个不知名特工将地点描述得极为精确,他们也不会这样铤而走险。
见特使仍在踌躇,顾渊朝一旁青年伸出手,在他随身携带的背箱里挑出两支营养针,又将必须的药品每样拣出一些,最后取了一卷绷带,放进落在一旁的背包里。
那是陆执光的书包,少年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他就把书包接了过来,却不想分开时太过仓促,阴差阳错到了他的手里。
不过没关系,自己这就去接他,书包也很快就能物归原主了。
顾渊按上胸口,掌心接触到温润木质,眉宇间掠过柔和温存。
强烈震动导致了河道迁移,地下河水势汹涌,却没有把颈间的平安扣冲散。这是个好兆头,陆执光一定还平平安安地守在原地,等着自己去接他。
这次只让他数了十个数,得快一点才行。
“顾先生,这里很危险!”
见顾渊居然真已经往回走去,特使连忙快步赶上:“您是要去找那位保护您的特工吗?我们也收到了他的消息,他使用的通讯系统非常强大,至少是高阶星系的特工,应该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
他想要劝顾渊停下脚步,迎上那双平静利朗的黑瞳,要说的话却又卡在喉间。
“谢谢你们,我是去找我的——”
少年温澈的眸光又浮在脑海中,顾渊神色些微和缓,垂下目光斟酌片刻用词,还是抬起头,唇角掀起温柔弧度。
“——我的爱人。”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温柔笃然,特使终于说不出话,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身影片刻不停地没入黑暗。
顾渊的心绪同样并不平静。
国事动荡,难容完卵,他连对未来的企盼都只敢深藏心底,更遑论谈爱。
可他爱。
他当然爱。
只是这个字要被说出来,实在要凝注太多的感情。他的身体依然发冷,血液却在体内滚烫呼啸,仿佛因为那一句戳破心事的话而汩动着燃烧起来,心脏在胸口缓缓跳动,却仿佛在耳鼓隆隆轰鸣。
眼眶悄然发烫,顾渊握住那枚木质平安扣,轻贴在唇畔,脚步赶得愈快。
震动已经平复,瓜尔星人大概有自信将他深埋在了地下,一切重新安静得如同从未发生,只是上升下错的矿道依然支离破碎。
他是从地下河的中游被冲下来的,根本无法根据来时的路走回原处,但他却已牢牢记住了两人分开时距通风口的距离。
破碎的矿道依然是矿道,只要在脑海中拼凑回原本的大致情况,就能找得回去。
陆执光一定还在那里等着他——顾渊拒绝去思考任何其他的可能,他已在强弩之末,只凭着心念撑到现在,那些念头只要稍加考虑,就会将此时的他彻底击垮。
探照灯的光芒晃动着,顾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碎石在脚下滚落,却无暇顾及。
他已走到了两人分开的地方。
矿道在巨震之下完全破碎变形,石林耸立,遮蔽了大部分的视线。顾渊扶着石台稳住身形,高声唤着少年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回应。
一定是声音还不够大。
光线细细扫过每一处可见的角落,却依然被不少石壁遮挡住,光芒晃动,投下令人心悚的暗影。
顾渊全无心思去留意那些石影,只是焦急地奔走着,声音渐渐喑哑,喉间隐约泛开咸涩血气。
他的少年向来听他的话,不会自己乱跑,况且以陆执光的体力,也根本没办法自己走出去多远。
他不该找不到。
痛楚从脏腑清晰传来,顾渊身体发冷,几次都险些踩空,却依然兀自支撑着最后一点希望,奔走在一处处耸起的石壁间,查看着最不起眼的缝隙。
他不该找不到的。
*
陆灯靠在狭小的石棱间,手中依然握着一枚石子。
他没有变过位置,只是石块的变动挤压将他的空间变得极为狭小,光线几乎全然透不进来,即使搜索得再细,也极有可能将他忽略过去。
他听见了顾渊的声音,但他的体力已经彻底耗尽,又无法出声,居然没办法给出任何回应。
光影不断晃动,他听着顾渊的声音渐渐哑下去,甚至能想象得出充血的声带强行发声带来的嘶痛。
有几次,顾渊的脚步甚至已经离他很近。或许只隔着一块石板,或许只要拐个弯,只要他能说出任何一句话,哪怕一个字——
可他却什么也说不出。
毒气彻底剥夺了他的声音,只能发出短促气流。如果他的力气足够,他也能自己跑出去找顾渊,可现在他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这样的擦肩而过,感觉可实在不算多好。
胸口空得发冷,眼前被变幻的光影晃得晕眩。陆灯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将那枚石子抛下去,发出的微弱声响混在顾渊急促的脚步声中,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
这样细微的动作已经彻底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什么也做不到了。
淡白的唇细微地动了动,气流划过被毒气麻痹的声带,陆灯尝试着挑起唇角,最后唤了一声顾渊的名字。
身体顺着石壁滑倒下去,他颈间的铃铛也随着轻晃,忽然清脆地响了一声。
顾渊猛地停住脚步。
铃铛的声音极细微,他却绝不会听错。
凝固的血液瞬间奔涌,冲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胸口激痛搅着狂喜,狠狠撞击着心口。他几乎是扑向声音传来的位置,扒开石块,提着探照灯的手不住轻颤,却仍细细扫过每一处可能被忽略的角落。
极狭的石棱间,灯光扫过一道阴影。
身体偏在这时候使不上力,顾不上碎石棱棱地硌在肘间双膝,顾渊俯身滑过去,把那具身体抢在怀里,死死抱住。
那双眼睛是安静阖着的,羽睫纤长细密,在眼睑投下一小片暗影。
仓促探向少年的腕脉,顾渊的手抖得厉害,反复摸了几次,才终于摸到微弱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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