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寝殿有着重重禁制,为了施展秘术,她还特意施法布下了几层结界。
殿外,心腹天女仍寸步不离的守着门。
窗下的寒露转过身来,目光冷冷看着她:“你都能够魂魄离体下九霄了,我不过是进你的房间而已,有这么难?”
凝霜冷笑了一声,嗓子眼儿一阵腥甜。若不是不愿在她面前示弱,此时已是一口血喷出去,因体力不支而昏厥了。
此番施展秘法,她损耗极大,手套内的两只手,枯槁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寒露轻描淡写:“你再这样折腾两回,即使我不去姑姑面前告状,你也会被姑姑发现的。不,可能在姑姑发现之前,你已经死了。”
“那你可千万要保佑我长命百岁。”凝霜莞尔,“不然的话,风槐便没有顾及,你与曲春秋的事情便遮掩不住了。”
寒露往床边走,长裙曳地,一伸手,取出一瓶药给她:“你说的不错,我得帮你。”
凝霜微微一怔,这丹药她是认识的,保命的神丹。
天人境一千年才能炼出一炉来,一炉共十颗,三大族长一人一颗,剩下七颗都在大祭司手中。
大祭司自己留下三颗,给她与寒露一人两颗。
她的两颗早就吃了,不然她现如今的状态只会更差。
凝霜仅仅犹豫了一刹,便伸手接过来,施施然笑道:“那我便收下了,多谢。”
寒露微微垂头,睨着她:“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针对我的儿女,有冤有仇,去找曲春秋。”
凝霜本来是真的有点生气的,因为风槐这一劫难,是曲宋那个小崽子搞出来的。
凝霜道:“那就管好你儿子,让他不要在插手风槐与宗权之间的恩怨,我们天人的事情,与凡人何干?”
寒露不说话,送过药之后便往外走。
凝霜摩挲着手里的药瓶,喊住她:“你究竟有何打算?
寒露驻足:“打算?”
凝霜无法理解:“你当真只在乎你的几个孩子,全然不管曲春秋的死活?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我男人要找你男人报仇,我帮我的男人,你也应该帮你的男人才对。”
她观察寒露的神色,猜测不透寒露的想法。
寒露停顿了很久,才道:“你在害怕,你怕我?”
凝霜直言不讳:“我以前讨厌你,知道你与曲春秋的事儿,我又不讨厌了,可现在我又隐隐觉着,你在筹谋一些事情。但你究竟是为了你夫君筹谋,还是为了大祭司的位置,我猜不透。”
寒露不回答,继续走。
“寒露,倘若我是你,我的男人心里没有那么多的仇恨,与我还有几个可爱的孩子,什么大祭司,我根本不屑一顾。你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正是因为你有这种想法,才得不到你最想要的。”
撂下句话,寒露开门走出去。
把守在门外的天女惊了一跳:“姑姑,您是何时进去的?”
寒露理也不理,慢步离去。
天女转身便跪下了,向凝霜磕头请罪:“姑姑……”
“没事,起来吧。”
“谢姑姑。”
……
寒露远远瞧见了刚从大祭司殿中出来的刑攸:“刑族长。”
刑攸有心事,两人又隔得远,并没有注意到她。
印象中,这还是寒露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倒是令他有些受宠若惊。
刑攸走过去,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听她问道:“刑族长这是从山海世界回来复命的?”
刑攸嗯了一声:“事情做好了,可大祭司却告诉我一个消息。”
寒露:“恩?”
刑攸道:“先前不是说宗权有性命之忧么,雪里鸿九死一生么,谚儿才会下界。可卦象最近有变化,宗权和雪里鸿的卦象,都变成了柳暗花明。”
寒露道:“这不是好事?”
刑攸苦笑:“可问题是,大祭司又给谚儿卜卦,换成谚儿的卦象出了点儿问题。”
他没有说是什么问题,但看他忧心忡忡的模样,问题应是比较严重,寒露问道:“那族长准备下界去看一看?”
“不去,他早已长大成人,应有处理困境的能力。”刑攸撇开先前的忧心,抿了抿唇,“我当年无数次出生入死,从没有谁来帮过我,更无人为我卜卦。”
听着是调侃自己,语气里却透着满满的骄傲。
寒露顺着他的话道:“听刑族长提起当年,令我也不由想起当年,有句话憋在心中已久,一直想寻个机会问一问刑族长。”
刑攸一怔:“你问。”
寒露道:“刑族长后悔过么?”
刑攸不太明白:“后悔何事?”
寒露:“你我本是相配的一对,当年我求你遣散妾室,你不肯,对此,你曾后悔过么?”
自从入了神殿成为守护,与他解除婚约,刑攸再没有听她提过两人曾经的“婚配”,稍稍愣了愣以后,他摇摇头:“后悔倒是没有,毕竟那时候,我做了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寒露点头:“我明白了。”
见她准备结束这场聊天,去往大祭司殿中,刑攸脱口而出:“但若是你现在提出,寒露,我会为你休妻散妾,决不食言。”
说出口后,他自己也懵了懵,想再补充一句转圜一下,但这,确实是他的心里话吧。
“有什么用。”寒露并不恼他的唐突,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待姑姑仙去,我或许成为大祭司,或许……”
“你一定会是下一任大祭司。”刑攸打断了她,“殿里那位,一定会将位置传给你,因为若是传给凝霜,我会不服。”
最后四个字,他刻意放缓语速,透出不容置喙。
寒露微微一垂眼睫,眼眸分辨不出情绪,半响才慢慢抬起头:“我若继任,你休妻散妾有何用?依照咱们的规矩,连守护都必须守身,莫非你还想娶大祭司?”
刑攸提起天人的诸多规矩,便满心不忿:“有些规矩,早就改一改了。”
凭什么事事都要听一个老太婆的?
刑攸微微偏头,余光瞥一眼大祭司的神殿,不屑之意几乎要从眼底漫出来。
他调侃似地道:“寒露,你想不想做咱们天人族第一位嫁人的大祭司?”
寒露冷道:“刑族长慎言,饶是我不怕灰飞烟灭,你不怕你们天武人动乱?不想守规矩的是你们天武人,拿着规矩当令箭的,也是你们天武人。”
“谁敢。”刑攸总觉得寒露虽然态度冷漠,却话里有话,他捉摸不透。
“话总是说着容易。”寒露似是不愿在与他说话,绕开他离去。
刑攸背对着她道:“做着也一样容易,寒露,我若让他们都闭嘴,你嫁不嫁?”
寒露没有回答。
*
天煞星岛,曲悦两人跟着弥殷来到了他的竹屋外。
解开门禁入内之前,弥殷骤然转头,目光透着戒备,望向来时路。
曲悦两人也跟着转头。
瞧他的模样,似乎还有人跟踪?
曲悦放出耳识散去方圆,听不到任何异常。
弥殷迷惑着慢慢收回神识,他只捕捉到一刹那的气息,瞬间便消失了。
若不是他感知出了错,便是对方修为远远在他之上,渡劫中后期或者是合道期,这样的前辈,跟踪他做什么?
弥殷保持着警惕心,启动门禁入内。
曲悦与谢无意也跟了进去。
……
“爹,你差一点便被发现了。”
一棵树下,摆放着一个小木匣子,这是九荒凭着天工谱打造的空间匣,躲进去之后,等同与世隔绝。
丹田内的漩涡膨胀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便躲在匣子里,让叶承锡提着他,以免不小心吸了别人的剑,被曲悦发现。
现在,他和叶承锡正脑袋抵着脑袋的蹲在匣子里。
叶承锡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儿子,为何我们要躲在暗处保护她?”
九荒道:“我和六娘说过不来,又反悔跑来,万一她以为我是因为不喜欢她与师兄单独出行,认为我小心眼,那就不好了。”
叶承锡道:“你与她不是已经定过情了?”
“恩。”九荒紧紧绷着唇线,显出几分害羞。
不是他要向叶承锡显摆,曲春秋还活着,按照辈分,必须叶承锡亲自去提亲,才足够正式和重视。
叶承锡更无语:“那就算你小心眼也是正常,哪里不好了?若是我,直接便提出来,要她往后与旁的男子保持点距离。”
九荒不理会他。
真不知他爹像谁,一丁点儿也不懂如何去爱人,怪不得一直也没能打动师父。
……
进屋之后,弥殷请他们落座,沏了一壶茶。
尔后干净利索的从识海内抽出一道白光,并在桌面上划了一道支线。
随着他手指划过去,显现出银白色的剑鞘。
“请。”弥殷兀自喝茶,示意曲悦自行欣赏。
曲悦握住剑柄,往外稍稍一提,眼眸中流露出些许惊艳来。
目前以她见过的神剑,这柄剑的颜值真的是最高的了,剑身竟是透明水波状的,有气流拂过,剑身波纹也在微微荡漾着。
谢无意同样露出惊讶之色:“这些莫非都是眼泪?”
弥殷点头:“恩。”
谢无意惊叹:“太神奇了。”
弥殷放下茶杯,表情冷淡:“初见时,我的表情和你们一样。”
曲悦并未将剑完全抽出,只抽至一半,仔细欣赏。
等曲悦欣赏完,弥殷本想收回天恸剑,因为只要一看到这柄哭包剑,他的心情便极为烦躁,然而谢无意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便先忍下了,询问曲悦:“姑娘风尘仆仆,应该是从外界刚来此地,追着我认剑,是有事想问我吧?”
曲悦忙回:“是这样的,前辈,我们师兄妹两个是进来找人的。”
弥殷:“何人?”
曲悦:“两个天武人,一男一女,女的不知道,但男人武力极强,八成也是能手撕蛟龙那种。他应该不会在人族的地界上生事,不知岛上妖魔聚集地里,近来可有什么异动?”
弥殷微微一皱眉:“妖魔领地近来并无异常,也不曾闻说岛上来了天武人。”怔了怔,“是天武人,不是天武后裔?”
曲悦:“天武人。”
“没有。”
曲悦心里一个咯噔,难道邢谚两人没有过来这里,江檀也不是在岛上闭关?
那完蛋了,眼下唯有让曲宋开启一线牵询问父亲了。
弥殷又道:“不过,前一段时间,岛中火山倒是有一些异动。”
曲悦眼睛一亮:“怎么说?”
弥殷解释道:“内部突然爆响了一声,不知道和那两个天武人有没有关系,毕竟若是天武人的话,他们在岛上可能不怕气流,可以飞上云层,绕过我们直接去了火山也说不定。”
还真有这种可能,邢谚是来找宗权的,大祭司算出宗权有难,他肯定会往最危险的地方去,火山是最危险的。
曲悦往这边指,是让他从五环杀进一环,清理一下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领主。
能飞行这事儿,她忽略了,因为听闻合道期的大佬们来到此地,也一样是飞不起来的。
曲悦忧心忡忡站起身:“打扰了,晚辈告辞。”
弥殷问道:“你要去火山?”
曲悦微微颔首:“晚辈必须找到那两个天武人,将他们带走。”
弥殷劝一句:“连我都走不到火山,你怎样去?”
曲悦没有回答,雪里鸿的天人翅在她手上,邢谚可以飞过去,她是不是也行?
唯独怕去火山之后,被邢谚瞧见,那便要暴露了。
曲悦推一下谢无意的肩膀:“靠我师兄。”
谢无意只顾着欣赏天恸剑,完全没注意两人在聊些什么,此时一脸莫名:“恩?”
“走了师兄。”
“恩。”谢无意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天恸剑上收回来。
弥殷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依旧没有说出口:“那两位保重。”
将桌上的天恸剑收入鞘中。
曲悦看着他,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要问一问他修此剑的感受,究竟是乐在其中,还是痛不欲生。
毕竟其他剑主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弥殷是半个面瘫,看不出来。
弥殷回望过去:“姑娘看什么?可还有其他疑惑?
曲悦讪讪道:“前辈在私底下,瞧着是个颇淡然的性格,与在戏台之上的生动,判若两人。”
弥殷的视线,转到桌面上的天恸剑上:“生活所迫,无可奈何。”
八个字,道尽一生酸楚。
曲悦顿时明白了他内心的凄楚,想想也是,好端端一个九品剑修,居然要靠卖艺修炼,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职业演员,拿奥斯卡小金人都不过分那种。
曲悦佩服道:“前辈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收集旁人为您流的眼泪,真可谓是奇思妙想。”
为他所演的角色真情实感的流泪,也算为他流泪,这同样属于钻空子。
但这种行为和辛鹭是不一样的,毕竟他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以及精湛的演技,这些眼泪算是给他的报酬。
“那我能怎么办?”弥殷终于忍不住苦笑一声,“在修道者的世界里,谁会轻易为一个人流泪呢?”
最初之时,他为修炼此剑,伪装成凡人,融入普通凡人的生活中,做了一名教书先生,故意制造意外,舍命救自己的学生,靠装尸体换取学生们以及学生父母的眼泪。
他还演过忠臣,为民请命,遭受奸臣陷害,刑场上六月飞霜,换来百姓们的眼泪。
“后来我认为我的行为与骗子无异,每天都在演戏,那我还不如直接做个戏子,你们说呢?”
曲悦真心夸赞道:“前辈真的很有气节了。”
与饮朝夕和辛鹭师徒俩对比,弥殷简直是天使。
弥殷看出她眼底的真诚,心中便知她见过的另外几柄剑的剑主,应也是为修炼奇计百出,焦头烂额。
他愉悦的扯了下嘴角。
这抹笑容落在曲悦的眼睛里,忽地有些理解饮朝夕为何会有坑一个是一个的心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