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的方静,脸庞圆润,富于弹性的细腻皮肤上没有一丝瘢痕;清纯专注的眼神,甜甜地往上微扬的嘴角,每一处都那么完美和迷人。
四十岁以后,随着脸型体态的发胖松弛,方静的话语也显得多了起来。成哲特别不能忍受女人话多。女人关心的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她们的评论也有些莫名其妙,风马牛不相及。
“哇,今天这么多信,都是谁的来信呀?”方静这么问。
“不会自己看吗?”成哲这么答。
其实我知道,你也跟我说过,你总在公司忙工作,回到家里就喜欢和我说说话。看你的眼神,是不是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你尽管问。我虽然不是什么专家学者,但是我一定,一定有问必答。就算我不知道,我也会告诉你我不知道。成哲话语恳恳切切,他仿佛想用这份诚恳来弥补他过去对方静的许多不是。
他继续给妻子喂汤。方静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围兜。她嘴张着,动着,虽然有汤流了出来,还是有不少喝下去了。成哲拿着块毛巾,不断替她擦着下巴和脖子……
那是一年半以前的情况了。现在,成哲的下巴更尖,眼睛凹得更厉害,头发和胡子也都长得更野了。平时在公司他不怎么说话,回到家里,边照看妻子边和她唠嗑,句子却是变得短了。
“方静我们算是幸运的,你不像别的植……你不像别的人那样要插管进食。”给妻子剪完了指甲,成哲说着安慰的话:安慰自己也安慰妻子。
有一天,他和部门里一个同事闹得不愉快。回家以后在妻子跟前他说了句:“那家伙太不开窍,简直白痴!”看着方静一眨也不眨的眼睛,他纳闷自己怎么会在妻子跟前说这个。往常方静讲起公司里的事,他时常会一句顶回去:工作上的事别搬家里来。
“家里应该是最能畅所欲言的地方啊!”方静撅起了嘴,一生气,不吃饭了。
“你说得对,静,说吧,那天你和老板怎么地了?”成哲问。边上有一盆热水,他开始给妻子洗脚。
墙上有张方静的樱花照,那是她去日本出差时照的。方静总做一个很奇怪的梦,就是日本人进村了,她和几个弟弟躲在一个稻草堆后面浑身哆嗦不敢出来。可就是这样,方静还跟成哲说:应该原谅日本人。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很奇怪,你的思路不讲逻辑。”当时成哲的反应。
现在,看见那张樱花照,成哲不禁闭目。“其实,你真真是所有人中最善良的。”每次看到那张樱花照,成哲的懊悔感就会格外沉重。有位外国朋友告诉他:女人的美丽是方方面面的。可他,这些年来,就硬是没能欣赏方静那方方面面的美。
他重新把妻子放躺了下来。腰背一阵酸楚。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他原以为方静很快就能恢复过来的。可现在,没有确定性的等待使得这守候显得绵绵无期。而绵绵无期的等待使本来已经非同寻常的劳累变得更加精疲力尽。一个办报的朋友特意来看他,问起他的支撑来自何处。他说:“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这句话是个公式,最后的宾语放什么都合适。只是我总觉得我妻子不是植物人,她吃饭不用插管。更重要的是,她还记得我。我进来的时候和我离开的时候,她的神态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知道她心底有很深很深的期盼,就像我盼着她醒过来一样,她也在期盼着她自己早日复原。就是这个共同的感觉,共同的期盼一直支撑着我。”